甘先生是我的房東,他在四個月前過世了。
我一開始是十分震驚的。告訴我的不是房仲,也不是甘先生的家人,而是我的鄰居,一位年近中年的婦女,公寓管委會的主委。她敲敲門,說我這戶冷氣漏水太嚴重了,有人抗議。同時她慢慢靠近身子,眼睛微微的瞇起來。
「你知道這間房子的房東最近過世了嗎?」
我一臉狐疑的看著她。
我的房東過世了? 過世多久了? 我的房租要繳給誰?
海量的疑惑飛過我腦袋。她倚靠在外門左側的前沿,說著房東的故事。
「這房子其實是甘先生的弟弟的,弟弟過世後由他繼承。」
「他年紀大了,沒有結婚,他跟他弟都沒有結婚。後來搬去左營的一間公寓,生活起居也有人照顧。」
「最主要是冷氣的問題要解決啦。但也不知道你要找誰解決。我是建議,如果要住很久的話,買一台變頻冷氣也沒多少錢,又省電費。這種老冷氣,修起來很麻煩。」
我怎麼可能買冷氣? 我連能不能繼續住都不清楚。
我想個理由打發她,說會找師傅來看。而實際上我也真的找了。當初代辦的房仲給了一個水電師傅的連絡資訊,忙裡忙外,最後洗個冷氣就解決了。
房東不在了,跟房子關係最緊密的剩我。甘先生的家人們處的不太好。繼承權搞不定,沒有後代,同輩的電話也是一接聽就掛斷。房仲唯一連絡上的是甘先生同輩最小的妹妹,她說,她無法代表全家解決這個問題。
房租交給誰變成了大問題。甘先生的帳戶被關閉了,房仲先是認為由他們代收,後又認為還是先問法院跟房子租約公證人看怎麼解決。法院問一輪,戶政問一輪,得到了兩個答案 --- 要馬一個一個聯絡戶政資料上的「可能繼承人」,不然就等繼承人搞定了,等繼承方聯絡上房仲他們,他們在聯繫我。
而房租的部分,我就先自己收著。
事情就這麼解決了。
生命很重,存在很輕。往後的四個月,一樓偶爾會有寄給甘先生的信。郵局的,廣告的,那些信是甘先生最後的身影。等到郵局知道甘先生不在了,甘先生就真的走了。
我有看過甘先生的樣子。一年前,我在公證人的辦公室跟他見面。他穿著不合身,明顯過大的合成皮衣,佝僂的坐在淺棕色的沙發上。雙眼迷茫,混濁,眼白跟瞳孔的邊界不太明顯。
他老到連話都無法很順暢的說完了。有著濃重的鄉音,聽的出來是眷村的老兵。房仲跟另一個看起來像甘先生的代理人不斷推銷我,說我是一個如何優秀的房客,生活單純,不出亂子,而這位房仲其實也只跟我見過一次面。
甘先生糊里糊塗的簽名。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懂公證人口沫橫飛介紹的房租合約。他簽了名,我簽了名,我起身走了出去,他仍坐在原地。
我回頭望了一下。他勉強的扭著身子,房仲那一邊的人看到了,趕忙過去攙扶他。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甘先生碰面。
今天在一樓又看到了郵局寄給甘先生的信。想起了與甘先生的奇遇;想起了剛入住時他阿撒哩送的全新洗衣機。那些被環保局送走的舊家具,大花樣式的椅子,沉甸甸的實木桌,突然想把這些事情紀錄下來。
甘先生,希望你去了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