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w Aw Ba Dhaung老師的不耐煩,或是將動作文字化的空虛感
走過橋的那一刻,我心裡總是掀起一股微妙的不安與感慨。橋兩邊的世界對比鮮明:過橋之前是一個外商社區Rose garden,大門口有守衛,車子開進去是一棟一棟的獨棟別墅,附近有醫院,旁邊是我回家喝milo的小商店。過橋之後轉進兩棵大樹覆蓋的泥巴巷子裡,是一棟一棟木頭蓋的房子,還有籬笆拼湊的房子,木頭的會有門,籬笆的房子幾乎沒有門,房子架在爛泥巴上,柴堆在路邊,垃圾的臭味飄浮在空中,小雞跟羊、牛在路上,小孩子會坐在路旁玩,女人在房子外面煮東西。穿過這個社區經過一間廟,脫下鞋子穿過蓮花池,池裡的連花盛開美不勝收,烏鴉在頭頂叫著,出了廟門一群年輕人在踢藤球。再跨越火車站,穿過雜草堆的空地裡用竹子搭起來的房子;裡面還有賣雞蛋,可能是在我腳邊跑來跑去的母雞生的,過馬路進一個水泥鋪的巷子路就去到上課的地方。這種交替的感受,好像在提醒我緬甸社會裡看似平行卻又緊密交織的兩個世界。
這讓我不禁想起《悉達多》的故事——當太子第一次走出王宮,看見生老病死的真實,內心被觸動,從此開啟一段尋求真理的旅程。我是否也像他一樣,站在某個門檻上,被這樣的場景推著去思考我自己的位置?身為緬甸出生、移居台灣的雲南人,我看待這裡的一切,又有著怎樣的角度與情感?
這個基本姿勢叫做三道彎(tribhangi)所有的佛教寺廟裡都看得到這種姿勢的雕像
進入書的後半段,我和同伴開始面對更複雜的動作描述,老師的文字似乎變得急促又簡略,彷彿對這些動作的解釋已經不耐煩了。而我們讀著那些看似簡單的句子,湊起來卻令人一頭霧水,甚至嘗試用身體理解都感受到更多的困惑。
從小學舞的人,主要是透過身體記憶來習得技術,但要將這些動作拆解成文字化的記錄,則需要耗費大量時間來覺察每一個細節。特別是當動作進展到後半段、涉及更複雜的身體姿態時,如何在既有的身體路徑上加入新的變化,並解釋清楚每一個細微的轉折,變成了一個極其精細的分解工程。我們感受到老師在記錄時,簡化了先前提到的一些細節,只將變化部分標註下來,但隨著動作的進展,記錄的挑戰逐漸顯現,尤其是緬甸舞蹈獨有的扭轉與凹折動作中,身體多向用力的微妙平衡,以及在同一套動作中,同時調動頭、手、腰、腳、眼神和下巴的協調性,這些都讓紀錄者無法完全還原。
我記得有一次和莉莉一起嘗試練習書中提到的「傀儡步跑」,我們一邊看著插圖,勉強推測出大致方向,但當仔細閱讀文字說明時,卻怎麼都無法抓住動作中的力道與節奏。我們反覆照著文字練習了好幾遍,但總覺得動作不對勁。這時,Nay Aung總是會問我:「你要怎麼翻?」我們輪流嘗試解釋,動作像拼圖一樣逐漸湊合起來,但最後仍覺得少了點什麼。
這種缺失感,或許正來自舞蹈的身體記憶本質——動作本應以身體作為語言去學習,而非用文字進行說明。當試圖以文字化的方式還原動作時,那種隨著身體流動的自然韻律和力道,似乎無法完全被捕捉和傳遞。
這樣的經驗讓我反思翻譯的本質:語言能否完整承載肢體的語彙?我們的努力似乎總帶著某種「硬要將動作文字化」的空虛感,而這或許也是Daw Aw Ba Dhaung老師在記錄時感受到的無奈。
這本基本功一的後半段的「趴地」、「半蹲」、「傀儡步跑」等姿態,總讓我聯想到緬甸日常的肢體習慣——人們席地而坐、跪拜長輩,或是孩子在泥地上玩耍的動作。這些動作的根基,彷彿與緬甸人的生活方式一脈相承。
尤金·芭芭曾在他的劇場人類學研究中提到,亞洲的表演藝術常以「日常生活」為基礎,經過誇張與精煉,最終成為「超日常」的表演形式。緬甸舞蹈正是如此,將跪、趴、蹲這些日常動作轉化為充滿韻律與張力的舞蹈語言。這不禁讓我思考,不同的文化會如何影響人們的肢體表達?而身為他文化的舞者,我們身體又是否能真正捕捉到這些深植於緬甸文化的動作?
最後一天離開仰光練舞時,我刻意放慢腳步,讓自己重新感受路途中的每個細節。我再次穿越那個橋——那個象徵著貧富差距的分界線。站在兩個世界之間,我忽然覺得,這條路彷彿也是緬甸舞蹈的縮影:它既扎根於泥土,散發著生活的真實氣息,也同時擁有如蓮花般高雅的美感。
這種舞蹈的張力,正是來自於文化與歷史的積澱。當我走在這樣的路上,回想起舞蹈教室裡每一次艱難的肢體練習,我不禁想問自己:舞蹈是否能成為一種橋樑,連結這些看似遙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