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了,颱風侵台的消息釋出,狼來了,喊得滿天響。
燦樹颱風陸續增強,晚間氣象報告出現一團白色氣旋,主播的語調略快、略聳動:
「燦樹的結構紮實、颱風眼非常清晰。」畫面一切,
行經路線預測圖跑出來了,「燦樹方向北轉接近陸地中,登陸的機會很大,預計9日發佈海上颱風警報,10日發佈陸上警報。」
兩道警報讓菜價飆到一個失心瘋。狼來了的把戲,一次次上演。
人心,好容易被哄抬,一次次,又一次次。忍不住的驚慌,忍不住的失措,讓故技重施者,一次次得逞。
冰箱像被打劫,第一次看到四面牆壁裸露出來,剛好可徹底清一下,抹布伸到最底層除垢中。
看是菜價硬,還是我的決心硬。
硬不出門買菜的決心,讓食材進入高度開發的狀態。
沉在底部的蓮子、薏仁、芡實、茯苓、山藥,挖出來燉煮去濕氣大補帖,醬菜、進口水果也開始穿插在中午菜色。飯後,鍋碗瓢盆堆滿碗槽,完全看不出哪兒拮据了。
坐在新買的按摩坐墊上,後背整個貼上,它似乎理解你需要放鬆的肌肉是哪塊,緩緩推移、捏拿,反覆加強每處需按壓的地方,不埋怨、不辭辛勞。
尤其是脖子,揉捏手勁相當到位,師傅手部傳來溫度,整個後背得到細心呵護。身體更加放鬆把自己完全交託,溫暖、善解人意的按壓,很催眠,漸漸地每塊肉好像都失了聯繫的,昏沉、昏沉,腿翹得老高,幾乎要睡去。
後陽台的門開著,對面有鏘鏘鏘的大鍋炒菜聲。我的後背有個御用按摩師傅,伺候著。
遠遠的前陽台不時有鳥鳴,從叫聲音頻率嗅不到變天的危機。越放鬆,按摩效果越好。
眼皮快蓋上,水在此時煮沸。起身走到爐子,舉起壺,把熱水拉成一道小水柱,注入一坨黑色茶葉。團狀物慢慢攤開,一片片葉子緩緩舒展開來,封鎖的茶韻一點點釋出。
我看著玻璃杯裡越來越濃的茶色,此刻,琥珀色的葉子在玻璃杯中旋轉著,像依偎的舞者迷醉於迴旋不止的華爾滋。
回頭,看到空蕩蕩的按摩座椅,兀自運轉著。
小小八個紅色光點,機械性地上移、下移,很規律。啊!是機器,不是師傅。
四組發著紅光的球體,鑲嵌在背靠中定速旋轉、爬升。頸部位置是兩個凸狀物,對稱地畫圓蠕動。沒有真實的肉體坐在上面,它就是一組⋯⋯設定好的機器模組,⋯⋯一台插了電的家電。
燦樹颱風確實就像上個颱風或上上個的颱風,只是虛張聲勢,一經過,菜價立即跌回。
某個月光光的夜,魏家客廳,兩扇敞開的落地窗迎著日式庭院的寂靜,月光踮腳走進,地磚一格一格亮起。魏諭名人盤坐在地面上演繹著棋譜,黑棋、白棋沒中斷過,他的家常話就混在這姿勢中。兒子魏遲亮跪坐在棋盤的另一邊,面著庭院,庭院外有潺潺流水聲。名人不輕易訓子,今晚開口了。
「聽說你加入冠智圍棋社時我並沒有說什麼,既然校長說你可以激勵社員,我就不干涉。」
名人語氣不急不緩,遲亮繃緊神經等著。
「但是,報名參加聯賽是怎麼回事?以你的實力去參加中學社團的比賽,不管怎麼說,都太輕率了吧。」
一般人在名人面前是不敢發出異議的,但低頭聽訓的魏遲亮,此刻忍不住地期望⋯⋯也許父親能理解。
「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別人的看法,只要陳鏡光參加社團的圍棋聯賽,我就一定要參加。」完全不敢看父親的臉色,猛吞口水,頓了一下。
客廳彷彿結了一層薄冰,遲亮小心翼翼吐露:
「父親⋯⋯,我這麼說也許太自以為是,但我過去的目標是您,我的自信是靠長久努力積累起來的,我以為只要不斷前進,就能逐步接近神之一手。」
兩人眼神沒有交集,背脊直挺挺,各朝遠方表述,此時,遲亮不自覺地緊握拳頭:「但我錯了,在陳鏡光面前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他跟父親您不一樣、跟子睿先生不一樣,他的出現帶給我巨大的壓力。我現在滿腦子只能想著要怎樣才能超越他,其他我管不了了。」
父親不發一語地聽著,擺譜中止,終於,他轉向說出此話的兒子:
「你是恐懼的嗎?感謝這畏懼吧!」庭中驚鹿發出巨大迴響,「以前的你無法在顫慄中追趕,現在,走上這條路才有機會接近神之一手。」
這對父子很少出現這樣的對話,彷彿剛剛也未曾出現,但此番話已深鑿遲亮內心。若不是指責、若不是辯解,他們不會照應到彼此心境。細細水流,潺潺流著,月影映在蹲踞。棋譜再度經名人的手,一點一滴複製於棋盤上。
上個月的社團時間,鏡光、許可突然拿著一張表格跑到辦公室。
「老師比賽又來了,能不能再拜託你一次。」四顆閃亮亮的眼睛望著我,雙手合十。
「有四套棋盤了吧,好用嗎?」
(至從上次得獎之後,學校主動添購圍棋社的設備。)
「全新的當然好用,全派上用場了。」
「什麼!現在有幾個人啊?」
「嘿嘿,六個人了。」
「都高手嗎?」
「有三個是初學的。」
我看了一下表格,參賽名單中主將位置還空著,鏡光依舊是三將。
「柏翰的棒球社自己也要出賽,你們湊得到三個人嗎。」
「老師,您只要在這個地方簽個名就可以,我們有秘密武器。」鏡光眉挑得老高。
「誰?講。」
「放心,我們找的主將絕對是強棒,敬請期待。」鏡光硬要賣關子。
許可表情一絲苦笑。
第七屆夏季圍棋聯賽會場,我身後站著兩個學生,升上二年級的鏡光比去年整整高出半顆頭,制服已完全合身了,這一年他足足長高快十公分,手臂肌肉開始變壯了,遠看身形相當勻稱。一旁戴眼鏡的許可,是升上三年級的書呆子,書包永遠不離身,被迫裝了一些英文題本、社會講義,參雜了幾本必讀的定石聖經,鏡片度數更重了。
「可以說是誰了吧?」
主將又缺席了,老劇情上演。
「毛凱剛剛說他快到了。」
「七班的毛楷!?」我快瘋了。
鏡光仍盯著手機。
「天啊,沒人可以找了嗎?」我現在等的人是毛楷,很毛,超毛。
「他的棋力完全不輸柏翰啊。」鏡光回答的理所當然。
毛楷是這一屆出了名的炸彈,我能叫得出來的學生有兩類,一種是很出色的,一種是頭痛人物,毛楷就是常被廣播叫到學務處的大人物。詐賭事蹟讓他聲名遠播,老榮民向警局報案說我們學校有個學生長期在公園詐賭,會在棋局動手腳。沒有雙親的毛楷,爺爺根本管不住他。
「他下圍棋?不是象棋?」我仍抗拒著。
「圍棋啊,我們都被他電很慘。」
這個讓我印象極差的學生,我不知道他詐賭的工具是圍棋,這大大出乎所料。這種跟校方名譽有關的競賽,如果他在這地方“動手腳”那就精彩了,完了。
「你們兩個有大腦嗎?」
我不知是氣他們還是氣自己草率簽了名,總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