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摸黑改完三十本聯絡簿,字跡太小的整個黏在一起,很想在講桌架個手電筒。鏡光的札記只有兩行字:
「老師,魏遲亮考上職業棋士了。
我也想考。」
空白欄位上紅筆寫:
「請審慎評估。」
最後一本改完,還有兩分鐘,全班睡得很沈。鏡光下巴撐在交叉的手臂,眼睛發著我看不懂的信號。
下午第一節鐘響,沒人站起來開燈,值日生必須在老師進來前完成量體溫的工作。值日生不情願地拿起額溫槍,先對準自己的頭,發射第一槍,查看一下結果。
接著,對身後還在昏睡的頭,發出嗶一聲。
接著移動到下個桌子,對準趴睡的頭顱,嗶一聲。
下一顆,
再一顆。
來到第三排的第四顆,試了幾次,嗶不出聲音,旁邊的同學幫忙掀開過厚的瀏海。
拿著額溫槍的學生像極了超商員工,在陳列架掃著一排排昏睡的黑色條碼。風大,兩面窗緊閉,二氧化碳濃度很高。任課老師摸黑進來,順手開燈,啪嚓,刺眼燈管照亮一排排陳列商品。老師對著商品拍手喊:
「睡覺的,起來了,把課本拿出來。」
下課,鏡光前腳剛踏進辦公室,我就開天窗了:
「你知道考職業棋士有多難嗎?它比你們上次參加的圍棋聯賽難上一百倍。」
「我知道。」(最好知道,這反應讓我莫名火大。)
盯著他,試圖理解他的盤算。最後⋯⋯,我妥協了:
「若真想考,現在就好好準備了。」
鏡光:「不,我是想抱今年的。」
「你急什麼?」
他直接打斷:「我追不上遲亮了。」雙眼發紅的盯著我,「我很清楚自己和遲亮的差距,但如果想追上他,就要先通過院生考試。」
盯著兩頰發紅的他:「你⋯⋯有好好想過?」
點頭:「嗯」(他現在跟我討論的事已經是圍牆外的事了。)
他的口吻聽起來像發毒誓,「我必須戰勝所有的院生,一定要通過那個職業考。」
我無語了。
「佐為?」左右移動鏡子尋找佐為。
鏡光先下手為強,直接遊說:「佐為,聯賽時他因為害怕你的實力而發抖,但他從來沒逃,不是嗎?」
佐為遮扇不語。
鏡光繼續煽動:「他仍選擇面對你,不是嗎?他可以,我就可以。」
「也不是完全沒希望。」佐為收起摺扇,「嗯⋯⋯,不是完全沒希望。」
他露出一抹微笑,彷彿正在策劃什麼。
「沒錯,這回必須由你去追趕遲亮了。」雙手搭在鏡光的肩上。
下課時間,對面三層走廊像三排並排的列車,每個車廂都有人進出。
走廊上,人來人往,有人往廁所方向移動、有人往樓梯方向移動。
下午3點,社團時間。
鏡光抱著一本剛買的記錄本來到實驗室,正在研究第一頁的說明。
走廊上有跑步聲,毛楷衝到門口,還在喘:「鏡光,我找到一名新社員。」
「快進來吧。」毛楷探出走廊上招手。
出現一個大塊頭,身高快頂到門框了。
「你好。」大塊頭。
「這是我們班的元冠,國小曾經和柏翰打平喔。」
元冠一臉靦腆:「生疏一陣了,但很快可以練回來。」
鏡光丟下研究的本子,站起來歡呼:「太棒了,現在就算沒許可我們也能參加聯賽了。」
「嘿嘿,拉人就是為了這個。」毛楷抓著棋盒中白子計畫著:「如果放棄主將戰,以我們兩人的實力爭取兩勝。」
「有機會戰勝冠智。」鏡光話接的分秒不差,一副好像聯賽就在眼前,嗨的。
許可今天比較晚到,一進來就在打聽:「打敗誰啊?」
「毛楷找來了生力軍元冠,我們現在可以報名聯賽了。」鏡光把元冠推到前面。
許可認真評估起來:「看來也許有機會,今年不會遇到魏遲亮了。」
毛楷:「你這麼肯定?」
許可從書包裡掏出《棋院月刊》,所有頭顱黑鴉鴉地圍在上方。
「不會吧,魏遲亮通過職業考了。」毛楷反應最大。
「嗯。」鏡光反應冷冷。
「你早知道?」毛楷。
「冠智主將告訴我的。」鏡光。
「冠智主將?國治?」許可。
「我在書店遇到,他說遲亮四月就會成為職業棋手,所以我⋯⋯正努力追趕中。
「怪不得你進步神速!」毛楷彷彿找到鏡光變強的原因。
鏡光摸著後腦勺:「是嗎?」愣頭愣腦的描述,「我只能死命追趕,先通過院生考試再說。」
「院生?」
「考試?」
許可、毛楷同時愣住。
「被我嚇一跳了吧。我再不奮起直追,連車尾燈都快看不到了。昨天我跑去棋院報名,它要我先準備三份棋譜送審,剛剛研究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怎麼寫。許可你知道嗎?」
他滔滔不絕的,難掩興奮,完全沒察覺整個實驗室已變天。
社員快速互望著對方。
「許可學長?」鏡光再次求救。
「鏡光,院生不能參加業餘比賽的!」毛楷脖子都紅了。
「不能參加比賽?」鏡光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下一秒,死盯著桌上的本子不敢抬頭,他知道所有目光正聚焦在他身上,要燒起來了。
毛楷第一個反應過來:
「幸好你在報名前就知道這個規定,好了,別做什麼院生,我們來繼續衝刺。」毛楷設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要能把鏡光拉回正軌,安啦。
雙手已動手整理棋盤,等半天,沒看到鏡光入座:
「怎麼啦,快過來啊!」
鏡光像根柱子,立在原地。
「你該不會⋯⋯打算⋯⋯退出社團?」天打雷劈的疑問句。
圍棋社壯大了,目前是整體戰鬥力最強大的時刻,為了這個即將來到的日子⋯⋯,全體總動員。眼看,距目標只剩幾步。
這實驗室,此刻,容不下任何變數。
風暴期的孩子可在一週內就完成陰晴圓缺,但意識不到自己被什麼東西捲著走,常懷疑他們有刻骨銘心的感受嗎,總覺得他們的感知座落在很淺層的位置。
「我沒有背叛圍棋社,我只是想要遲亮正視我。」
這是出現在鏡光札記的控訴,需要被承認的渴求,一直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
連續兩天出現在辦公室,鏡光已經很習慣走進這空間,警覺性沒那麼高了,我走出去泡了一壺很濃的茶。
昨天一副航向大海的表情,隔天就觸礁了,「背叛」兩個字搞得他心神不寧的。
端著茶壺走進來:「報名資料什麼時候繳交?」
「下禮拜。」
心想,如果是比完冬季圍棋聯賽才報名,一切都完美了(這種風涼話決不能說。)
他是為了某個人的目光,讓我很不安,我很擔心他想坐進去的那個位置是空的。
「你羨慕佐為嗎?」
鏡光搞不懂我為何提到他。(我覺得佐為追求最高境界的純粹,比較不會受傷。)
「沒想過。」
鏡射中尋找佐為:「佐為你曾在乎某人的目光嗎?當初為什麼會進宮指導天皇?」
神隊友冷冷地說:
「老師,這是兩回事,我能理解鏡光為什麼想坐在遲亮面前。」「請問您的生命曾出現對手嗎?」
我到現在還找不到發出這聲音的佐為,超糗。聽到自己言詞閃爍:
「應該有吧!」
原以為佐為會幫忙引導,沒想到他們同一陣線,只好轉舵:
「鏡光,如果遲亮怎麼看是重要的,那你就想辦法忽略其他人的看法吧!」
講完,覺得自己在說屁話,要他拋棄同伴,等同要他丟掉救生圈一樣。他是十四歲,不是四十歲。
不想看到他又變成孤島:「試著讓他們理解你的選擇吧。」
「毛楷已經氣到想揍我了。」鏡光。
「你⋯⋯應該知道他受傷了吧。」
「嗯。」
兩人在窗邊下棋嬉鬧的剪影,又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