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恩|2006.04.21 ▌
剛結束夜班的轟炸,星星在天空掛著閃爍,平時淺眠的小采也已酣睡入夢,當我看著她臉龐掛著微笑時,一股窩心的暖流從我胸中推波而過。是的,就因為如此,那瀕臨疲憊邊緣的我才能戰勝瞌睡蟲、心魔、懦弱的自己。這兩年就像是我們的惡夢一樣,也許我們不該再去觸碰不再觸碰的傷口才是。
兩年前的烈日,是事情變調的開始。
我雖知道這一切事件的經過,
卻只能裝得是之後才知道此事。
我們原本要去醫院探望戴衍,
失血過多的他很快就走了。
中育聯絡了還在國外教書的兒子回來,
我們一同去太平間看他的遺體。
他的雙眼像是凝視著前方,
彷彿看見萬物、看見寧靜的宇宙一樣。
我與中育很清楚這是什麼情況,
那是一個我們都熟悉的故事。
那樣的他,讓我們想起從前,
在那個鄉村中彼此爭鬥的我們,
最後不得不放棄的我們。
當我這麼想的當下,
倏地──
他別過頭來,
給予我們一個燦爛的微笑。
那掠過的嘴角像是蟄伏了一世紀那樣,
我的冷顫不停在牙齒間來回震盪。
即便是看過多少大風大浪的葬儀社員工也嚇倒在一旁。
如今,那份獨特的恐懼還保留在我的內心,
我將埋藏在腦中深處,畢竟,
我已經距離那個過去太久了。
我們應該好好向前走,
把那些已經不值得留戀的事情──
好好收進屬於「遺忘」的抽屜裡。
晨曦從遠端的不規則屋簷中竄起,
我安撫著我的黑眼圈,
要以有些病態的樂觀來維持新生活的每一天。
我只能這麼想。
▌劉佳恩|2006.06.15 ▌
「佳恩,你還好吧。」學妹突然對我喊著,我才發現我拿著病歷記錄表在發愣中。
「沒事。」我給了她一個「我很好」的微笑。
「學姊,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要跟我們說。」
她甜美的笑容反而令我背脊發冷,原因並不在於她身上,而是我深怕她看見我那厚厚的妝下藏著的黑眼圈,那些黑眼圈像是惡夢一樣地如影隨形,不會因為你休息而休息,跟你如何善待自己無關,它就是永遠存在。
「沒事的,等等換班時,幫我注意一下這個病患。」
我假借工作上的注意力來分散她有可能會瞥見我雙眼中的奇異之處,我的原子筆在紙上飛舞著,實際上那是驅動著我沈重的右臂才能達到的效果,我的嘴角露出完美的二十三度角度,那是我試過不下百次練習才能壓抑我臉孔中自帶恐懼的成份。
「那學姊先去休息吧。」
很好。她沒有一絲一毫地困惑或者是猶豫。
我鬆了一口氣,好似大腦裝進極致膨脹的氣球中,
當被利針刺破時,那種得到安逸的快感。
我看著學妹的背影緩緩離開,站在走廊上,我不禁對自己的矛盾感到悲傷,如果一個人只是這樣苟活著,人生真的還有什麼意思?原本是充滿著重生的角度打算一切重新開始,然而現在的我卻只能活在無窮的恐懼之中。
其實我根本捨不得下班,
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面對。
故事不該是這樣發展的,我跟孩子們,
應該是要好好重新生活的。
應該告別那些曾經纏著我們的靈魂;
應該早脫逃過去我們所熟悉的恐懼生活。
而這一切竟然又無預警地砸向我的眼前,
好像一句「天注定」的悲觀語氣一樣,
我的憤怒只敢發洩在我自己的內心,
我得要低調的處理好這一切,
處理好家裡的狀況,處理好自己的情緒。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這個懦弱之人的幻想,
我不知不覺已經提著菜籃站在家門前,
我的雙眼不自覺地泛著打滾的淚光。
我的右手緩緩地從包包找出鑰匙,
轉開那道很想砸爛的粗糙鐵門。
「妳回來了。」她說。
原來她早已在門後等著我,她有著我最愛的可愛臉龐,稚嫩的臉頰與透紅的小小嘴唇,可惜這只是肉體,只是外表,裝在裡頭的是一個惡魔,裝著一個我無法理解的變態腦袋。她用著嬌滴滴地的口氣與聲音,呼喊著我,矛盾在我心中像是兩個拳擊選手,互相進行沒有明天的搏擊。
「是啊,要煮妳最喜歡的菜。」
「是妳女兒喜歡的菜吧?」她說。
「妳有好好照顧妳弟弟嗎?」我忽略她的回應。
「別給我在那邊假裝。」她狠狠地說。
「我很快煮飯給你吃。」
我知道,我只是每天想要喚起一點小采的靈性,
那怕只是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好。
「不要現在,我還不餓。」
「那──」我吞著口水,我知道接下來時光就是地獄一樣。
「說吧。」她用著矮小的身軀,大約 115 公分的身高,說著像是中年男子才會說的口氣,她的背影多麼可愛,而我卻無力做些什麼。
「小采──」我帶著哽咽的語氣不自覺地說出來。
「媽的,不要吵,給我過來。」他很不喜歡我叫他小采,因為他不是「她」。
「拜託,我不想要這樣。」
「只要妳願意好好跟我說就好。這不難吧?」
「我真的不清楚你問的事情。」我撒謊。實際上現在還是能掌控的狀況,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體能能力有她的極限,要是這個惡魔裝進的不是一個小女孩的身軀,而是一個體魄強健的壯年,那我無法想像這股能力會有多強大。
「那好吧,妳知道我可以跟妳慢慢耗的。」他說。
「我真的不瞭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你曾經問過那些被你吃掉的牲畜嗎?」他靠近我的耳邊對著我說。
「什……什麼。」我很害怕。
「牠們可是哭著求妳啊,不是嗎?」
「不……我不知道。」
「妳當然不知道。」他甩了我巴掌。
「你到底想幹什麼!你上我女兒的身究竟想幹什麼!」我失去理智了,我反抗著一個七歲小女孩的允許允求。但是那強韌的力氣卻使我無法動彈。
「我說過了很多次,我需要『時間』,最早開始發生的時間。」他說,我吐了他口水,其實我根本不想吐在小采的可愛臉龐上。他的眼神隨著我那一口口水,變得更佳狂妄與憤怒。「怎麼樣,我隨時可以去跳樓,反正我隨時再回來就好。你就慢慢準備妳女兒的喪禮,好好幫她風光大葬,以讓你這愚蠢媽媽卸除無法避免的譴責。」他轉身離開我,往窗戶那頭走去,我害怕地抓住他,抓住她。
「不要,拜託。是我口氣不好。」我想打死我自己,但是我絕對不能讓小采死掉,我知道他的能耐,小采雙手都有自己拿水果刀割腕的痕跡,我知道他絕對做得到。
「怎麼樣,現在越來越放肆啦?」
「拜託,想怎樣都可以,不要傷害我女兒。」
他已經向我展示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從沒遇過如此意志力強大的意念。
就過去的經驗而言,意念總是靠著超距力以及影響人體腦波的方式來讓人產生幻覺及不安的情緒,強大的意念可以做得到更多,更多的超距力、更多的腦波干擾,我從沒遇過如此想與人交流與交談的意念。他就像是主宰一樣,恣意地蹂躪自己的身體,好像不會感受到疼痛。一開始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隨著他開始對我有那些過份的要求之後,我發現他並非不會感受到那些痛苦。
而是他完全可以享受,完全可以忍受。
就像是疼痛像是他的朋友一樣。
我不知道這會如何結束,
只能看著他一天一天蹂躪著我,
蹂躪著我的孩子。
我的精神一層一層就像是洋蔥一般脫離自身,
也充滿飛快的仇恨環繞著洋蔥本體。
我的內心一直盤算活著的可能性。
我害怕自己在這恐懼的脅迫之下,
溫馴地說出那個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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