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天主,甚至也談不上對「選教宗」的儀式多感興趣,純粹看在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的份上,才未期未待地走進影院。可越是如此的輕慢,一但中招,就越像沒有雨備的酷夏午後,淋成一隻濕漉漉的落水狗。
這部問鼎奧斯卡的大片,輕輕一推,便將我推落前塵怒海,捲入那段權當「夾心主管」專門戶的往日時光。而這跨越聖、俗藩籬的異樣共感,我稱之為——「副手的詛咒」。一段對話,揭露他祈禱時的困難。不禱告,在天主教世界觀中代表無法與上帝對話、無法與真理同行,形同於背棄教義。如此嚴重的信仰危機,使他萌生辭意,恰似組織裡扮演中堅份子的高階主管們(和過去的我),一旦對組織理念、價值觀產生動搖,便如一顆失重的蒲公英種子,只剩離開一路可走。
差別,在於辭職信遞出後的進退攻防。
在職場上,高層若有意慰留,泰半要端出些工作減量、薪餉優化的牛肉,但在勞倫斯的故事裡,教宗只消寥寥數語約莫就能將他打發。因為說穿了,兩人揹負的可不僅是尋常人的職涯選擇,卻是天主教教會綿延兩千年的歷史榮光與崇高形象,豈能恣意來去?
心都遠颺了,新任務又將勞倫斯牢牢捆縛。教宗驟逝後,他成了籌辦選舉的當然人選,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在浴室對難拆的備品包出氣,一邊暗暗抓附著「辦完就走」的期待,好稍稍降伏、安撫內心那頭浮躁的獸。簡直虐心。簡直deja vu。簡直是所有有苦難言的高階社畜們,再貼切不過的寫照了。
過量責任感有個別名,叫做「有毒的完美主義」。
以勞倫斯為例,他的終極目標是選出一位適任的「好」教宗。而所謂的「好」是指:不能有健康疑慮,不可沾染一丁點兒的醜聞和道德瑕疵,不可惡意中傷其他候選人,甚至要與前教宗和自己一樣是立場寬容的「自由派」......,總之,就是以一個聖人般純真的存在,確保教會地位無損無傷。
偏偏「權位」,乃是一種絕強的「良善」扭曲力場。這教宗的寶座,一如拉斐爾名畫《利奧十世》、提香仿作《教皇保羅三世和他的孫子們》的具體描繪,終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磁吸一批野心勃勃的人,緊攫著椅背不放。
看看片中的角逐者吧。客氣點的,擺出了「夭鬼假細禮(裝客氣)」的姿態(史丹利圖奇飾演的貝里尼),誇張派的,則是公然挑釁、攻訐,更有人疑似暗中扒糞,好甩開對手,(諷刺地)披上教皇專屬的白色聖袍。
最受拖累的,卻是一心為事情好的勞倫斯。
當他愈想探求真相,真相愈是朦朧,愈努力揭露扒糞者,自己愈像實打實的女巫獵人(witch hunter),或是尼采筆下,凝視深淵也被深淵凝視的怪物。除魔者,註定成魔——難道不是管理者們一貫的悲哀?
即便躲過了完美主義的誘惑,管理者也未必能撥開「自我認知」的層層迷霧。
當上百位樞機主教於教廷聚首,勞倫斯一副長袖善舞的東道主模樣,即便面對保守的正統派義大利主教,也盡可能不失禮數,做足表情控管(直到對方言論過激惹他微慍為止)。不難想像,他過去是如何遊走於各派各系間,扮演傾聽者、喬事人的角色,直到土石流般湧入的眾聲,徹底埋蓋了真我。
誠如他的鏗鏘發言:「確定性是寬容的敵人」,確定性,同時也是管理的誤區。不預設立場,才是管理者廣納諫言的必備美德。但對內、對外一概採「開放」心態,對秉性溫和甚至溫吞的勞倫斯來說,不啻為一道惡毒的咒詛。當自我不存,禱告無效,連景仰的主事者都撒手西歸時,他的世界終究只餘下手搖鏡頭般的晃搖光景,即便前人留下來的眼鏡,亦無法幫他摸清前路。
晃到極致處,連「自我懷疑」都值得懷疑。
自我感覺「不」良好的勞倫斯,連續五回投給自由派的「共主」貝里尼,可當局勢急轉直下、自己成了盟友最後的希望時,他又誤以為,搞不好自己正是應該勇敢跨越盧比孔河的拿破崙,而起了私心寫下自己的名字,跨入名為「野心」的魔鬼禁區。
「砰!」一聲巨響,汽車炸彈不但震碎了教堂高窗,也敲醒了幻想中的勞倫斯。
與上面兩幅教宗名畫相仿,出線者,常常不是冀望寶座的人。拉斐爾畫作右側的紅衣主教路易吉・德羅西,四十四歲英年早逝,提香畫中扶著椅子亞歷山德羅・法爾內塞,則是四度參與秘密會議(也曾積極參選),但始終未能當上教皇。
當然,觀者可以如實接受對白那一句:「想要大位的人最危險」,進而鄙斥奪權者的醜惡,但對於天生不具奪權體質,卻一步步陷入自我催眠的男主角來說,誰能忍心苛責?電影尾聲,勞倫斯選擇相信天意、接納雙性人教宗英諾森(Innocent)之舉,再度證實他並非戀棧權位之人,卻是個搖擺的管理者,一時為眾意所惑,惹來那隻「野心」之蛾暫停肩上,如此而已。
野心是一種鍍金的苦難、秘密的毒藥、隱性的瘟疫,一個騙局的策動者、虛偽之母、嫉妒的始祖、罪惡的根源、聖潔的飛蛾、心靈的遮罩,可把良藥轉為病症,把治療化為疾病。(Ambition is a gilded misery, a secret poison, a hidden plague, the engineer of deceit, the mother of hypocrisy, the parent of envy, the original of vices, the moth of holiness, the blinder of hearts, turning medicines into maladies, and remedies into diseases.)——17世紀英國傳教士湯瑪士・布魯克斯)
撰文的當下(2025.3),現年88歲的教宗方濟各病情反覆,引發各界對下屆秘密會議的揣想。但確定的是,距離世界迎接非二元性別教宗的日子,恐怕還得經過一段非常、非常、非常漫長的歲月吧。在那劃時代的一天來臨前,《秘密會議》或許就是像我這樣渴望看見改變的人,最好的慰藉和心靈寄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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