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前很擔心的一件事,是會成為一個失語的人。
我好喜歡說話喔。
揀選詞彙、語氣、手勢,有些話就是要換成台語或英語才意義完整,表達或回應被接收前已經過曲折長途。我害怕自己的舌頭在說英語時無法那麼細膩,又聽說英語在捷克不算普及。我們的語言文字對彼此沒有意義,要怎麼進入對方的世界?如果太多話堵在喉嚨沒地方說,會總有一天無法呼吸嗎?
結果三個室友都是台灣人,另一個常一起出門的朋友是中國人,生活裡頻繁出現、腦袋裡轉的都還是中文。
一方面沒有預想的失落,另一方面,又總覺得和周身的世界還隔著一層距離。
語言不只是意義的載體,連結了習得和應用的經驗,它會自成一套性格。
在台灣修了一學期的捷克文。老師聲音尖細溫柔,謝謝是Děkuju,嘟著嘴,聲音輕輕吐在舌尖。Promiňte的ň要有鼻音,對不起,她說就像道歉要帶一點撒嬌。我那時就覺得,這個班上的學生都會有一種可愛的口音。
這週交換了很多名字,各種不熟悉的發音,還沒學起來就快忘記。我也想過用自己的中文名字,但外國人不會唸ㄩ,Pei Yu聽起來就像Pay you,最後還是先當Anita。
莫名地,我不太喜歡一直以來以Anita出現的那個人格,希望她在這裡會收穫一些不一樣的經驗,長出不同的形狀。
捷克學伴很快就說,他不推薦我們學捷克文,斯拉夫語系對我們應該是完全陌生的領域,太難學好所以效益太低了。
但我還是慶幸自己學過那一學期,還沒派上用場過幾次,最常聽見的日常問候迎新活動教了,多聽店員說幾次也能記住;更多時候只像在玩遊戲,在路上尋找認識的單詞,猜測那可能是誰的變格。就算只是瞬間的喜悅,還是覺得值得,一些符號忽然有了連結和意義,全然陌生的心慌就能減少一點點。
最得意的一次是看懂「小心狗」的標示(但沒有看到狗)。
互動的人大多不是來自英語系國家,以四面八方的口音,拼湊著同一種語言而交集。
週二晚上,和幾個朋友去到一間有社交活動的酒吧。我們併了兩三張桌子,另一頭是生活在當地的捷克和俄羅斯人,聊天玩遊戲,偶爾分別轉頭,小聲問那個詞用英文怎麼說。週五再去,是很熱鬧的karaoke night。投影幕多數時候播著英文歌詞,到某幾首歌,所有人都忽然站起來跳舞合唱。
想到在台灣發生的,雙語政策和本土語言復興,我們說著強勢語言的擠壓如何不合理,每種承載文化的語言都應該被保留,被有尊嚴地使用。也想起在課堂討論過語言如何影響資訊的流通,我們熟悉那些以英文表述的理論和研究,對位置、發展經驗、社會文化皆相近,最應該是交流或結盟對象的鄰近地區卻少有所知。
連在這裡都是,每個人都會唱美國民謠,在法語歌時沉默。
但在大家勾肩搭背咧開嘴那一刻,我還是好喜歡這樣的聚合喔。
也遇過幾個對我狂說捷克文的阿姨。我張大眼睛,沒有回話,發出一些微弱的音節,她們還是繼續說,沒有試著夾雜零碎簡單的英文,也沒開始比手畫腳,或許就輕輕往旁邊指一下,好像繼續解釋下去我就會懂了。
奇怪的是我還真的接收到了那些意思,起身讓座給沒看見的阿嬤,把拿錯的袋子還回去。除了神情疑惑不確定,互動的節奏非常順暢。
好像我本來就聽得懂。
好像我們其實不需要語言。
讓我感覺語言失效的還有那一刻。
週三,課和課之間有段空堂,我在附近散步。查理大學的校舍分散在城市各處(真的好遠),那棟周邊是寧靜的住宅區。氣溫低於零度,無雲晴朗,雪還沒融,兩旁樹枝乾枯,觸目所及都是明亮。
一個男人帶狗散步,在我前面隔著一大段距離。小小的博美忽然轉身,金燦燦的,定住不動,我也停下腳步,好幾秒。
抬手揮了一下。
我想先問主人可不可以摸,不用多完整的句子,加個動作表情應該就能懂。
但牠已經撲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