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時分的記憶總含著薄荷味。巷口阿婆推著叮噹作響的麥芽糖車轆轆碾過青石板,鐵皮陀螺在裂紋交錯的麻石地上旋出銀河,騎樓底雜貨舖的玻璃罐裡,醃漬了半個世紀的陳皮梅仍在醞釀琥珀色的時光。這就是港島孩童的命盤——在鴿籠般的天井與霓虹交織的維港之間,用跳飛機格子丈量整個宇宙。
老唐樓的防盜鐵花總攀著幾株風雨蘭。那年暴雨過後,我在生鏽的欄杆縫隙發現蟬蛻,晶瑩如琉璃的空殼仍保持羽化前的掙扎姿勢。母親說這叫「金蟬脫殼」,我卻覺得更像是時光這竊賊留下的罪證。後來讀《莊子》方知,朝菌晦朔與蟪蛄春秋原是同個寓言的正反兩面。
午後陽光斜切進十二坪的劏房,父親修理收音機時四濺的焊錫如星塵墜落。我蹲在紅A膠凳旁撿拾這些微型隕石,忽然理解希臘神話裡的普羅米修斯為何甘受鷹啄之刑——那簇跳動的藍色火苗裡,分明藏著給孩童盜取的火種。如今滿街孩童埋首屏幕捕捉虛擬精靈,誰還記得焊槍在亞加力膠板上燒灼出的銀河系?
重慶大廈後巷的印度香料鋪夜夜飄來茴香與豆蔻的私語。賣紗麗的阿嬸總用蔻丹染紅的指甲剝開椰子糖,說這是恆河岸邊的月光凝成的琥珀。有次颱風夜停電,我們圍著蠟燭聽她講《羅摩衍那》,燭淚在斑駁牆面投下晃動的剪影,像十世紀吳哥窟的浮雕活了過來。如今那巷弄成了網紅打卡點,濾鏡下的「異國風情」再嗅不到當年汗水中蒸騰的孜然味。
最妙是深水埗的冬夜。賣糖蔥餅的老伯將麥芽糖拉成銀絲時,整條街都成了他的豎琴。我常疑心那些纏繞在竹籤上的金線,實則是他從月宮偷來的桂樹纖維。某次他悄悄塞給我半塊糖畫,龍鬚糖在舌尖融化的瞬間,忽然懂得張岱《陶庵夢憶》裡「茶淫橘虐」的況味——原來童稚的歡愉,本就是文人筆墨難及的禪機。
如今重返舊地,只見玻璃幕牆吞噬了晾衫竹的潑墨山水,無人機取代了紙鷂丈量雲層厚度。智能手錶的震動取代了廟街更夫的梆聲,虛擬實境頭盔裡重構的「懷舊場景」,精確得令人毛骨悚然。終於明白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柄刺穿時代的匕首,原來早埋伏在我們遺失彈珠的牆角磚縫裡。
深夜翻檢鐵皮餅乾盒裡的舊物:印著米奇老鼠的勞作課成績單、用改正液塗改過的生鏽陀螺軸承、裹在《兒童樂園》雜誌裡的蟋蟀翅膜。這些零碎物件突然化作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剎那間沖塌記憶的堤防。原來真正的鄉愁不在空間而在時間,每個中年人的靈魂深處,都住著個在屋邨走廊追逐紙飛機的赤足孩童。
露珠終究要在晨光中蒸發,但那些折射過朝霞的晶體結構,早已鐫刻在生命基因的螺旋梯上。我們這代人的童年是末代的手工刺繡,針腳裡藏著茶餐廳玻璃杯底的虹暈,混雜著海風銹蝕的鐵閘聲響。而今後孩童的記憶晶片,恐怕只能儲存標準化笑聲與像素化的彩虹。
熄燈前瞥見窗台積塵中的蟬蛻,忽然想起卡夫卡筆下的甲蟲——原來我們都在文明進化的過程中,悄悄遺落了某片至關重要的鞘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