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獨坐,簷前水簾搖曳如竪琴殘譜,忽憶雅典衛城月圓夜,酒神祭司踏着葡萄汁浸透的草履,在月桂密林深處追逐靈光。此刻老茶碗裏沉浮的碧色,何嘗不是另一種狄俄尼索斯的祭品?茶煙裊裊升起時,竟與帕特農神殿的乳香遙相纏繞。
九龍城寨逼仄茶室中,鶴髮老翁以枯枝般的手指轉着南宋建盞。沸水沖下剎那,鐵鏽斑紋在茶沫中舒展如天城體梵文。二十年前初見這般茶藝,曾唐突笑問:「這般繁瑣儀軌,何苦來哉?」老者不語,手腕陡翻將茶湯潑向空中,水珠凝成彎月,倒映着紙窗上風雨剝蝕的《心經》殘貼。
多年後站在翡冷翠學院廊柱下,指尖撫過米開朗基羅手稿泛黃的邊緣,見大師在《大衛像》草圖旁批註:「石中本有完美形相,吾輩不過鑿去謬誤。」羊皮紙上的炭痕與建盞裏的茶漬驀然重合——原來老茶師點茶時近乎禪定的專注,與文藝復興巨匠的創造秘訣,俱是對「本來面目」的朝聖儀式。
泰晤士河霧最濃的十一月清晨,總見流浪畫家在塔橋下支起斑駁畫架。某日見他突以刮刀將整幅暮色油彩鏟去,唯留河心一點銀白鷗影。圍觀者譁然中,白鬚老者沙啞低語:「剝盡三千色相,方見真如底色。」這聲嘆息竟與敦煌藏經洞的唐代殘卷遙相呼應:「萬里雲開月自明,千江水靜星倒懸。」
普羅旺斯盛夏的薰衣草田裏,瘋癲畫家給胞弟的信箋浸透苦艾酒香:「割耳非為聞鐘,乃教星輝直入血脈。」這癲狂剖白,竟與寒山寺老僧「九年面壁,方知心是牆」的禪機暗合。東西方的頓悟者,總在血墨交界的懸崖邊狹路相逢,在瘋癲與覺醒的刀鋒上跳着祭祀之舞。
三島由紀夫切腹前重讀《葉隱》,在泛黃扉頁以血墨批註:「武士道是將死亡提煉成美學的哲學。」然則金閣寺檐角銅風鈴徹夜叮咚,分明訴說着另一種真相——法隆寺五重塔歷經四十餘次兵燁仍巋然,非因木質不朽,是每道雷擊焦痕都在吟誦《涅槃經》的偈語:「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中環玻璃迷宮的電梯間,遇見捧着星巴克的IT精英。瞥見其訂製西裝袖口隱現的半截刺青,細辨竟是陶淵明「久在樊籠裏」的隸書殘句。相視莞爾的瞬間,恍見這鋼鐵森林裏,多少困獸正將鐐銬熔鑄成飛天的飄帶?
子夜重沏老茶師臨別所贈武夷岩茶,方悟那年潑向虛空的不是茶湯,而是銀漢星潮。建盞見底時,簷角殘雨正滴作古奧的更漏,恍惚聽見東坡居士在赤壁波心吟哦:「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茶室牆角斑駁的《金剛經》拓片突然鮮活起來,須菩提與孔夫子隔空對談。希臘船歌混着江南漁鼓,在雨夜編織成超越時空的複調:畢達哥拉斯在琴弦上尋找宇宙頻率時,是否聽見伯牙摔琴的裂帛之聲?莊周夢蝶的刹那,可曾窺見量子糾纏的幽光?
阿爾卑斯山勘探隊在巖芯深處發現三葉蟲化石,地質錘敲響的豈止是滄海桑田——那石中蜷縮的古老紋路,原是佛陀「一花一世界」的立體註解。此刻茶案上水痕漸涸,竟在檜木紋理間顯出銀河漩渦的圖譜。
深水埗街市魚販剖開馬鮫魚腹,跌落一本潮濕的《道德經》。「大曰逝,逝曰遠」的墨跡在血水中暈染,與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德文手稿在時光長河裏共振。穿香雲紗的老嫗撿起殘頁,佈滿老人斑的指尖撫過「反者道之動」,渾濁瞳孔忽閃過少年般的澄明。
回到維港夜景的璀璨中,天星小輪鳴笛聲撕開夜幕。對岸霓虹在浪尖碎成萬點流螢,竟與鎌倉圓覺寺的螢火祭燈籠遙相輝映。倚欄杆的剎那,忽覺此身既在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愁緒裏,亦是但丁擺渡冥河的銀幣一枚。
所謂「領悟」,終究是教我們看山仍是山時,能從青巖褶皺裏讀出洪荒時代的潮信。就像茶室老者潑灑的剎那,建盞空無一物,卻滿盛着創世以來所有晨露與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