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書案,那管六角形萬寶龍鋼筆在宣紙上滯墨。三十年光陰餵養的筆尖,竟寫不出半句像樣的情話。忽覺可笑——這世間情書多寫予他人,何曾有過專注凝視自身的剖白?推開窗櫺,讓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漫進書房,且試著以靈魂為紙,蘸半世滄桑作墨,寫封穿越時空的情箋。
藍墨水洇染信箋的剎那,恍惚看見十三歲的自己正在油麻地果欄騎樓下臨帖。少年握筆如執劍,宣紙上《靈飛經》的字跡似白鴿振翅,卻在「永」字八法的捺筆處洇開墨花。彼時尚不知曉,這滴失控的墨痕恰似人生寫意處最曼妙的留白。若得穿越時光,必要輕拍那蹙眉少年肩頭:「且容筆鋒三分任性,正如容許心跳偶爾失序。」
紅墨水時期最是熾烈。二十五歲在倫敦攝政街古董店覓得琺瑯墨水匣,鎏金雕花裡藏著喬治王朝遺落的玫瑰色。那年用這抹豔色寫就的情書,字字如紅酒潑灑在雪紡裙裬。如今掀開發黃信箋,驚覺收信人欄位始終空白。原來烈焰般的傾訴,燒灼的盡是自己靈魂的荒原。褪色墨跡裡浮現普魯斯特的箴言:「我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在他人眼中尋找自己遺失的碎片。」
黑墨水最擅偽裝從容。四十歲那管Montblanc大師傑作系列,筆桿鑲嵌的藍寶石映照中環寫字樓的冷光。用這般鄭重的墨色簽署過無數合約,卻在某個加班深夜,鬼使神差地在會議紀錄背面寫滿「原諒我」。鋼筆忽而漏墨,汙了阿瑪尼西裝袖口,像極中年男子強忍的淚痕。卡夫卡在《變形記》裡讓甲蟲背負整個世界的荒謬,而現代人的甲殼往往是熨燙筆挺的訂製西裝。
此刻鋼筆終於乾涸,卻在素箋上劃出最淋漓的線條。無墨之筆恰似褪去華服的舞者,在紙面跳起禪宗公案的圓相。忽悟張岱《陶庵夢憶》所述:「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給自己的情書原不需朱砂印泥裝幀,那些在世俗眼光裡被定義為瑕疵的裂痕——凌晨三點突襲的焦慮,對電車叮噹聲的莫名眷戀,甚至是面對米其林三星料理時更想念深水埗糖水鋪的執拗——皆是獨一無二的生命落款。
海風翻動案頭未乾的紙頁,驚覺信箋已寫滿時光的密碼。二十歲在巴黎左岸摔裂的陶瓷杯,三十八歲在奈良若草山拾得的鹿角,四十五歲手術後第一道晨光——這些散落的生命結晶,遠比任何情詩更接近靈魂的韻腳。忽想起伯格曼《第七封印》裡騎士與死神對弈的場景,我們何嘗不是在每個晨昏與自我博弈?輸贏早已不重要,棋盤上那些進退維谷的瞬間,才是存在最璀璨的鋒芒。
暮色漫上太平山巔時,將這封無字情書摺成紙船放進銅鑼灣避風塘。看它載著半世紀的月光與潮聲,緩緩航向自我和解的港灣。生命本是一瓶摻了水的墨汁,太濃則滯澀,過淡則失魂。不如就作個在虛實間遊走的通靈者,既敢於在世俗白紙上揮灑淋漓,亦懂得在靈魂的留白處題寫「見諒」二字。這般悖論,恰如張愛玲《沉香屑》裡那爐既滅又燃的沉香,灰燼中永遠閃著未盡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