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樓鋼玻璃幕牆將月光切成一塊塊銀幣,電梯間滴答作響的鍵盤聲是資本主義的更漏。午夜十二點的香港,仍有無數游魂在鍵盤上敲打密碼,螢光幕藍芒裡浮現的數據代碼,是二十一世紀的招魂幡。我常想,但丁《神曲》裡描述的煉獄第九層,是否就藏在IFC八十八樓的會議室?
那年仲夏夜颱風肆虐,維多利亞港的浪濤翻湧著荷馬史詩的韻律。我在中環連卡佛櫥窗前看見自己的倒影——領帶歪斜如斷翅蝴蝶,公文包裡塞著過期的三明治。忽然想起白居易「晨興才啟戶,艾葉拂人頭」的句子,原來千年來漂泊者的孤寂,不過是地鐵站刷卡機「嘟」的一聲響。
某次在米蘭看達文西《最後的晚餐》,驚覺那十二門徒圍坐的長桌,竟與我家廚房的摺疊餐桌驚人相似。猶大掌心的銀幣,可比不上妻子端來的瑤柱粟米羹冒著的熱氣真實。西方美術史苦苦追尋的神性光輝,原來就藏在老火湯翻滾的泡泡裡——難怪蘇東坡被貶黃州時,會為一碗東坡肉寫下「飽得自家君莫管」的曠達。
東京地鐵站川流不息的白領,讓我想起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那些西裝革履的軀殼裡,是否都養著一尾思鄉的錦鯉?猶記某次宿醉東京,在涉谷十字路口迷途,手機地圖閃爍的藍點不如妻子傳來的簡訊溫暖:「燉了雪梨南北杏,玄關留了燈」。
普魯斯特在瑪德蓮蛋糕裡找回整個貢布雷,我的時光機器卻是床頭那盞調光檯燈。深夜歸家,總能看見光暈從「最暗」刻度偷偷溜到「次暗」——這是妻子獨創的東方含蓄,比京都枯山水更耐人尋味。被窩裡殘留的體溫,是比大英博物館更豐厚的文明遺產。
某年冬至在倫敦出差,特拉法加廣場的聖誕燈飾恍若銀河倒瀉。忽然收到女兒的視訊通話,鏡頭搖晃間拍到餐桌中央的臘味煲仔飯,焦香穿透屏幕而來。背景音裡妻子正教訓孩子:「留返俾老豆個飯焦」,那句粵語的鏗鏘,竟比西敏寺鐘聲更令人泫然。
看過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星夜》,終究更愛自家浴室磁磚上的星空圖案。梵谷的漩渦星雲固然震撼,卻不及瓷片縫隙裡積存的陳年水漬動人——那是我幫女兒吹頭髮時濺落的水花,是妻子敷面膜時哼唱的粵曲小調,是無數個清晨剃鬚泡沫裡升起的朝陽。
夜雨又至,窗簾被風掀起一角。對面大廈的燈火次第熄滅,像散場的戲院。此刻忽然懂得,為何《奧德賽》史詩最動人處不是獨眼巨人或海妖賽壬,而是奧德修斯躺在自家婚床上,看著橄欖樹樁做的床腳流淚。原來人類文明跋涉三千年,不過為了證明荷馬在第八卷寫下的真理:最偉大的歷險,是認出臥室地板上熟悉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