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腦中大部分的記憶來自於視覺、嗅覺等感官。白天,我們的感官不斷接收外界無數的訊息,大腦需要將這些如同電流般的刺激,轉化為物質性的記憶結構並長期儲存。這個過程需要一段時間來暫停外界刺激的接收,才能進行整理與編輯。在整理過程中,大腦可能會提取舊有的記憶,也可能浮現白天未被我們意識到的景象。因此,睡眠時所做的夢,也就是大腦在整理過程中,若我們突然醒來所記得的片段,往往顯得難以理解。
現代腦神經科學研究證實,與記憶相關的神經傳導物質必須在睡眠時補充。換句話說,如果睡眠不足或品質不佳,神經傳導物質分泌不足,記憶力就會衰退。也有研究認為,做夢能整理白天發生的事,就像電腦檔案的重整優化,去蕪存菁,以節省大腦的儲存空間,讓未來的提取和運用更有效率。
從大腦的生理運作機制來看,經過一夜良好睡眠,腦神經擁有充足的神經傳導物質,因此與記憶相關的重要學習,若安排在白天進行,效果會比較理想。這或許就是「一日之計在於晨」這句古老諺語所蘊含的經驗智慧。大腦的夢境電影院
一般人一晚會經歷四到五個睡眠週期,每個週期約九十分鐘。根據腦波監測,睡眠可簡單分為淺睡期、深睡期與快速動眼期(REM)。我們通常在快速動眼期作夢。雖然每個人一生至少會作十萬個夢,但絕大部分都會忘記。研究顯示,在REM期剛結束時被喚醒的人,多半能記住剛剛的夢境,但若在REM期結束十分鐘後才喚醒,則幾乎所有人都不再記得。
由於一晚會經歷四到六個睡眠週期,理論上會作四到六個夢,但我們隔天醒來後,通常只記得醒來前的那一個夢。現代人多半不把夢當一回事,但仍有少數人會記錄夢境,甚至探究其意義。然而,我認為最好不要對夢境過度解釋,更不該認為夢有唯一的解答,例如將夢中的某個事物視為吉兆或凶兆,進而影響自己的生活判斷。相反地,我們或許可以用欣賞的眼光看待夢境,將其視為心靈電影院放映的午夜電影,以純粹欣賞的心情面對自己所做的夢。
從夢中啟示到潛意識補償
自古以來,許多民族都認為夢是來自超自然力量的訊息。有些時代,宮廷甚至有專門解夢的官員,而平民百姓也會向神明祈求預示未來的夢。這種從夢中尋求啟示的期望延續至今,仍有不少藝術家和科學家認為他們的靈感或發明來自於夢。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德國化學家凱庫勒,他在研究苯的化學結構式多年未果後,在夢中看到一串串原子鏈像蛇一樣環繞,其中一條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驚醒後,他領悟到苯的結構並非「開放式」,而是如夢中那條蛇般,是密閉的環狀結構。
凱庫勒曾說:「讓我們學習如何作夢吧,或許我們能從夢中發現真理。」但他的靈感並非來自上天啟示,而是長年累積的知識與假設,在意識休息時,潛意識浮現並提出了另一種假說。有人認為,潛意識擁有比意識更寬廣的視野,能跳脫理性規則與邏輯的限制,這被視為潛意識對意識的一種「補償作用」。
哲學家齊克果曾寫道:「當一個人第一次見到他所愛的對象時,他會覺得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見過她,而所有的愛就像所有的知識,是一種回憶。」心理學家榮格也認為,每個人的潛意識中都有一個理想的異性形象,這種難以言說的形象只能在夢中顯現。愛情的萌發像一場古老的大夢,是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召喚。
解構夢境與大腦運作
佛洛伊德於1900年出版的《夢的解析》風靡了整個世紀,雖然他對「自我」、「本我」和「潛意識」的論述至今仍是心理分析的重要架構,但他對夢的解釋在現代科學研究下已被淘汰,因為這些理論無法被驗證。近幾十年來,科學儀器的進步,例如功能性磁共振造影技術(fMRI),讓我們能夠即時監測腦神經的運作,精準計算大腦血流量的變化,並將不同部位的神經活動轉換成顏色影像,為研究提供判斷依據。
這些先進技術使大腦運作過程的研究,比過去一百多年來單純依賴受傷病患的觀察來得更為科學與明確。我們甚至能用腦磁波儀(MEG)觀察神經被活化的過程、傳遞路徑和持續時間。這些技術也破解了許多過去被認為不可思議的現象,例如「靈魂出竅」。
許多人有過靈魂出竅的經驗,能在身體外看著自己和周圍環境,這被視為靈魂存在的證據。最廣為人知的例子是在手術中,病人聲稱自己從半空中俯視手術台上的自己,甚至聽到醫生對話。然而,現在已知,只要用細小的探針在大腦特定部位通上電流,就能製造出這種感覺。這是大腦不同區塊的認知與感覺功能失去連結統整所導致的現象。有研究者在癲癇病人手術時故意製造靈魂出竅的感覺,並在病人麻醉後放置一張圖畫,結果沒有一個病人能描述這張圖,證明這只是大腦的幻覺。
從海馬迴到學習與遺忘
在研究腦神經科學的歷史中,最著名的病患莫過於H.M.。他因童年腦部受傷導致癲癇,在二十多歲時接受手術,切除了兩側的顳葉內側與海馬迴。手術雖然治癒了癲癇,卻讓他從此失去了將短期記憶轉為長期記憶的能力。他能與人短暫交談,但轉身後便會立刻忘記,甚至不認得鏡中變老的自己,因為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手術前。
H.M.的案例雖然悲慘,卻為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他的存在讓我們知道,新的記憶形成於大腦顳葉內側,但即使失去這個部位,人類仍能保有正常的智慧與知覺。也因為他,我們得以確認記憶至少可分為短期記憶與長期記憶兩種。短期記憶,又稱工作記憶,就像電腦的暫存記憶體,是每個長期記憶的必經通道。我們的意識必須先感知一個經驗的存在,它才有機會成為長期記憶。
然而,工作記憶容量有限,一次最多只能容納五到七件事。要將短期記憶轉化為長期記憶,需要耗費腦力與時間,大腦必須製造新的蛋白質並進行化學變化。
學習與遺忘的藝術
有學者將學習分為「外顯」與「內隱」兩種,認為它們動用不同的神經系統並儲存在不同部位。內隱學習包括習慣化的動作,是已深深刻印的神經迴路。一旦習慣養成,就不需要意識控制。例如網球選手在長期訓練後,看到對手揮拍,身體會自動反應,跑到落球地點還擊,無需經過思考。舊習慣形成的神經迴路一旦養成,便難以消除,只能用新的習慣來取代。這就像戒菸,不能只靠意志力克制,而要在想抽菸時,用另一個行為來取代它。
每個人都希望努力學習並記住有用的知識,但與記憶力相對的,還有創造力。研究顯示,記憶力太好反而可能限制創意,因為創意需要跳脫既定概念,而這種「功能性固執」是創意的大敵。
一位心理學家曾做過實驗:他讓學生分批記憶數個相互關聯的字群。一週後,學生回憶時,發現字串間很少有跨組的情形。但如果在一開始就告訴他們可以忘記這些字,一週後再回憶,字群跨組出現新組合的情況會大幅增加。這個實驗告訴我們,學會如何「遺忘」,可以增強未來重組和創新的可能性。因此,知識學習除了記憶,學會遺忘也同等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