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道歉與歉疚的表情,搞得我也內疚起來。
看這樣誤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準時機插話,澄清自己並非巡視館場的工作人員。「其實,我也是學生。只是在樓下聽到鋼琴聲。實在很好奇,就跟著聲音上樓……」
她驚訝得瞪大眼睛,但旋即回復鎮靜,彷彿不對「自己的演奏吸引旁人停下腳步欣賞」這件事感到意外。
看她反應不如預想,我忍不住追問:
「請問……很常被人家看嗎?──我是指,演奏的時候。」
被我一問,她的眼角微幅顫動,儘管反應不太明顯。
我可以感覺,似乎怕氣氛乾掉,她努力在腦袋瓜裡編織說辭。
她的雙唇半開,卻沒能發出聲音;彷彿話語,卡在呼吸道,無法隨胸部起伏,跟著吐息出來。
她又嘗試了一次,仍然無法發音說話,只能嘆氣。
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內疚感又加深了。
說到底,本來就是我打擾人家演奏,還得寸進尺,強求對方釋出善意、耐心陪我瞎聊──說什麼也太厚顏無恥。
決定給對方台階下,然後草草結束對話;我準備轉身離開,留給人家獨處的時間。
「沒關係啦,不方便可以不說。」
我已經提起腳步,轉身側對著人家。
「只是想:彈得真好──一股衝動就跑上樓。自作多情,想跟彈奏的人當面說:謝謝妳,讓我免費欣賞鋼琴演奏……」
說畢,我轉身退回門口,正要離去,在被當變態趕出去之前。
「欸──」
她突然叫住我。
待我停下腳步,她才繼續:
「既然都來了,要不要再聽一次?」
她的邀約令人有些訝異。
不過,並不排斥「專屬演奏會」的邀請。
我判斷,與其假惺惺地說「心領了,」不如從命,還有禮貌些。
於是,我轉身回到她的鋼琴旁邊。
她示意我去牆邊凌亂堆放的桌椅堆,拉一把觀眾椅到她身旁。
我照做,拉了把看起來較不骯髒的椅子──稍微挪抬,讓椅腳離地,避免發出拖曳聲,惹來「真的」巡守人員的警戒。
更多是怕有人跑來攪局,打擾我倆「幽會。」
於此同時,她已將樂譜翻回樂章的首頁,並將雙手輕輕擱放琴鍵上;就像在等「觀眾」就位。
登──登 登、登、登──登
演奏開始了──音樂造詣極差的我,只能從樂曲的起音判斷,是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
對降E大調夜曲特別有印象;雖說,每每聽見,總會勾起令人心痛的回憶。
與剛才稍微順暢的演奏些微不同(再怎麼門外漢,都能聽出異樣):有些段落的節奏不對;彈錯琴鍵,有些走調;或者,用力過猛,導致特定幾個音聽來格外刺耳;接近中間的轉換段落時,似乎沒掌握好節拍,旋律踉蹌一陣。
她靦腆一笑,輕聲說:
「請多包涵──」
對方不經意地吐舌讓我的心少跳一拍。
儘管首次嘗試失敗,她似乎並未被挫折;反而能毫不在意地聳肩,從頭來過。
見了她的笑容,我竟也覺得「彈錯無傷大雅,」竟也跟著輕信:
「她下一次必能盡善盡美。」
她重新將樂譜翻回第一頁。
首先,先隨意挑幾個琴鍵反覆彈奏,輕快的節奏。我猜,是為了暖暖手指而為。
接著,她從剛才彈得最不順暢的段落開始。試彈兩、三次,仍未見明顯起色:在琴鍵上舞蹈的指,依然在最困難的轉調之處,踉蹌而險些跌跤。
儘管如此,她都只是靦腆一笑,習慣性地吐舌、輕鬆帶過;不曾因失誤而躑躅不前。直到,同一段落反覆練到順暢為止。
隨後,她重頭來過:從樂曲的起音──掌握得最好的部分──開始,彷彿藉「演奏最拿手的部分」來提振士氣。
我得說:這招實在漂亮。就連音樂資質駑鈍的我,都能藉琴聲的引領,浸入降E大調夜曲的氛圍。
她的演奏雖然偶有失誤,卻不曾干擾欣賞者的「神會,」讓人沉浸在降E大調略帶哀傷的氣氛之中。
我試著找尋一些「非樂理性」的跡象,用以解釋「為何聆聽的人,不會因演奏者的生疏,而感到心煩氣躁。」
看著她的側顏,演奏時的表情變化──這才知曉緣由。
原來,她演奏之時,始終不曾流露沮喪的神情,更不會因失誤而自暴自棄、敲擊琴鍵;依舊坦率地露出輕鬆的笑容,面對自己「真實的琴音。」
她的笑靨是「堅信自己」最明確的表徵;同時,亦感染觀賞者,讓聆聽的人也相信:
「她下一次的嘗試必定完美。」
她的笑顏象徵無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