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採購創新三部曲】：想開法拉利去救火，卻還在填牛車的保養申請單？——談台灣政府採購創新的「文化時差」

本文重點

• 警示：AI 會「夢遊」而法規在「防弊」 剖析為何用買便當的《政府採購法》買不到會自我演化的 AI，直擊台灣創新採購的真實痛點——「文化時差」。
• 借鏡：歐美如何「接球」而非「躲避」 從北約的「白紙合約」到英國的「點滴資金」，看國際強權如何在合規與創新之間架設容錯沙盒，管理風險而非規避風險。
• 實戰：不修法也能把「死局」玩活 運用第一性原理，教你利用現行的「共同供應契約」與「分段驗收」，將僵硬的採購程序轉化為靈活的平台戰略。

 前言：這不是一場治療失眠的學術會議

如果你以為「政府採購法研討會」，是一群戴著厚重眼鏡的學者，聚在一起朗讀法條順便治療失眠的場合，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這場會議的組合本身就很科幻：最懂規則的法學院、最需要尖端科技的軍事同盟，以及最會搞破壞式創新的科技巨頭。

他們聚在一起，不是為了討論如何把公文寫得更漂亮，而是為了解決一個攸關生存的難題：「在這個 AI 指數級爆發的年代，政府該如何買到真正的創新，而不是買到一堆合規的垃圾？」

看完這場研討會，你會發現這根本不是法律討論，而是一場關於「打破體制」的戰地報告。看著歐美各國為了搶奪 AI 主導權而瘋狂拆解舊法規，回頭看看台灣平靜無波的採購現場，我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落差。

這系列文章，就是我從那場來自未來的研討會中，帶回來的不同思維。

當 AI 會「夢遊」，我們還在查「出勤紀錄」

如果有一天，你家附近的那座高架橋突然有了「個性」。

原本它承諾可以讓連結車通行，結果半年後的一個早晨，它突然心情不好，決定自己現在只能承受一台腳踏車的重量；甚至更調皮一點，它還會在你的Google Maps上憑空畫出一條根本不存在的支線，熱情地邀請你開進太平洋。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任何一位正常的台灣公務員都會崩潰：「這廠商根本是詐騙集團吧！快叫政風室來查辦！」

但這並不是我在寫科幻小說，而是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GW Law）的副院長Jessica Tillipman，在《Procurement-for-Innovation_ Across Europe》研討會上對我們發出的溫柔警告。她說，我們現在這群大人們正興高采烈想要買回家的那個玩具——AI（人工智慧），其實就是這麼一個不受控的傢伙。

AI不像微軟的Word，你買回家十年後，它頂多變慢，不會突然變成Excel。但AI是一種會「生物性演化」的科技，它會發生「模型漂移」(Model Drift)，就像那座突然不想承重的橋；它甚至會產生「幻覺」(Hallucination)，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科技已經進化成會「夢遊」的活體了，但我們的政府採購心態，卻還停留在檢查員工有沒有準時打卡。

當AI這個「產品」每天都在變形的時候，我們試圖用那一套買原子筆、買便當的「標準合約」去規範它，這畫面就像是拿著一本《養狗指南》去訓練一隻哥吉拉。

美國國會現在正為了這隻哥吉拉吵得不可開交。參議員Roger Wicker提出了一個讓台灣主計處聽了會心臟病發的概念——授權專案經理在必要時「打破規則」(Break the rules)。為什麼？因為他們發現，面對這種不講武德的對手，死守規則就是坐以待斃。

反觀我們可愛的台灣採購現場，大家腦中最大的聲音，依然不是「這個AI模型會不會在六個月後變笨？」，而是「我如果沒選最低標，會不會被誤會圖利廠商？」。

我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們用盡全力修訂《政府採購法》，試圖用更完美的防弊機制去捕捉創新。但這不僅僅是拿著牛車的維修手冊去保養法拉利，這更像是在法拉利已經飆到時速300公里時，我們還在路邊揮手，堅持要它停下來填寫一張「路邊停車繳費單」。

這不叫防弊，這叫「拿明朝的劍，斬清朝的官」。

別人的「白紙」 vs. 我們的「鐵律」

如果剛剛那個「AI會夢遊」的故事讓你覺得荒謬，那接下來這個來自美國國會的消息，可能會讓每一位台灣的主計、政風，甚至檢察官，集體血壓飆高。

在研討會中提到，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Roger Wicker提出了一個叫做《FORGE 法案》的提案。裡面藏著一顆震撼彈，叫做「打破政府獨買權」(Breaking the Government Monopsony)。

這個概念翻成白話文是這樣的：為了達成某些十萬火急的創新目標（比如趕快把無人機做出來），專案經理在預算快用完的時候，甚至被授權可以「打破規則」(Break the rules)。

是的，你沒看錯。在美國的國防授權法案討論中，「打破規則」被視為一種解決問題的選項。

現在，請閉上眼睛想像一下：如果有一位(政府)採購承辦人，在他的簽呈上寫道：「為了讓這個AI專案成功，職擬申請打破《政府採購法》第XX條的規定...」

我相信，這份公文還沒走到科長桌上，這位承辦人可能已經在去廉政署喝咖啡的路上了。在我們政府的行政文化裡，打破規則不叫創新，那叫「圖利」，那是要坐牢的。

這就是我們面臨的第一個核心衝突：在他們眼裡，規則是達成目標的工具；在我們眼裡，規則是不可觸犯的神主牌。

更讓人崩潰的還在後頭。

北約的DIANA（防衛創新加速器）在面對新創公司時，他們發現這群穿著帽T的科技阿宅，根本看不懂那些累積了兩百年的政府採購條款。於是，北約決定採用一種叫做「其他交易」(Other Transactions, OTA)的模式。

這聽起來很學術，但其實就是給你一張「白紙」(Blank Slate)。

這意味著，他們把那些厚得像磚頭一樣的採購法規通通丟進垃圾桶。既然買的是還沒發明出來的東西，那我們就從零開始，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雙方都覺得合理的權利義務就好。

你看，這多麼像是在平行時空發生的事。

當北約拿著一張白紙，誠懇地問新創公司：「我們怎麼合作比較好？」的時候；我們台灣的公務員，正拿著那本像字典一樣厚的《政府採購法》和《採購契約範本》，拿著放大鏡逐條審查：「這一條有沒有法源依據？那一條如果不照抄範本，會不會被審計部剔除？」

我們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確保「程序完美」，哪怕最後買到的是一堆昂貴的電子垃圾，只要程序合法，大家就能安心下班。而北約和美國卻意識到，如果要贏得這場科技競賽，有時候你得先把那本厚厚的規則書燒了。

這就是最殘酷的糾葛：我們擁有一套全世界最嚴謹的「防弊鐵律」，但這套鐵律，卻恰恰成為了我們通往創新的最大路障。

風險是用來管理的，不是用來「假裝看不到」的

說實話，如果我是台灣的公務員，看到美國人可以「打破規則」、北約可以簽「白紙合約」，我也會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們會本能地認為：「這些外國人肯定是瘋了，不然就是他們的監察院都去度假了。」

但透過GW Law的研討會，我們看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真相：這些國家並沒有放棄監管，他們只是換了一種玩法——他們不玩「躲避球」，改玩「接球」。

第一招：與其要求完美，不如給個「緩衝區」

北約的DIANA（防衛創新加速器）很清楚，如果你要求一家剛從車庫創業的AI 公司，第一天就要符合所有軍事規格的資安與法規，那就像要求小學生第一天進校門就要會微積分一樣殘忍。

所以，他們設計了一個「加速器計畫」(Accelerator Program)。這就像是一個「合規的補習班」。他們不要求新創公司一進來就完美，而是允許他們一邊開發原型，一邊學習怎麼符合那些繁瑣的規定。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寬容：先讓你上車，票以後再補。

第二招：別讓創新餓死在等待公文的路上

英國國防部的創新單位JHub則更貼心，他們發現了一個很尷尬的現象：好不容易試點成功了，大家都很滿意，但要等到正式採購合約下來，可能還要跑半年的公文流程。對於大公司來說，這只是幾個月的利息損失；但對於新創公司來說，這叫「現金流斷裂」，會死人的。

於是，JHub發明了一種叫做「過渡性資金」(Bridge Funding)的機制 。

這就像是急診室的點滴。在正式的手術（採購合約）開始前，先給你吊一瓶葡萄糖，確保你不會在等待醫生刷手消毒的時候就先餓死。他們很清楚，創新的敵人不只是技術難題，更是官僚體系的龜速。

核心啟示：容錯的沙盒，才是真正的安全網

這些案例告訴我們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風險是不能被「規避」的，只能被「管理」。

台灣的作法是建立一道道高牆，試圖把風險擋在外面，結果連同創新一起擋掉了。而歐盟和北約的作法是，在牆內蓋一個「沙盒」，鋪上軟墊。在這個區域裡，你可以跌倒、可以犯錯、可以拿著白紙畫畫。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你不允許小規模的失敗，那你最後就會迎來大規模的過時。

把「死法條」玩成「活戰略」

讓我們先深呼吸，喝口茶，冷靜下來想一想。

雖然剛剛把美國人和北約誇上了天，但如果明天早上，台灣的採購承辦人真的拿著一張「白紙」去簽約，他下午大概就要去土城看守所報到了。我們不能無視台灣的現實：《政府採購法》就在那裡，它短期內不會消失，也不會變成變形金剛。

但這不代表我們只能坐以待斃。

其實，我們不需要推翻整座《政府採購法》這棟大樓，只需要換一種「裝潢方式」。只要稍微轉個念頭，你會驚訝地發現，那些被我們視為阻礙的現行法規，其實早就藏著「平台戰略」的後門。

別再「買軟體」了，改「訂閱能力」吧！（善用共同供應契約）

首先，我們得改掉把 AI 當成「椅子」或「光碟片」來買的習慣。過去我們習慣買斷軟體並列入財產清冊，但 AI 是活的，買斷它就等於買了一個會慢慢變笨的孤兒。既然不能打破規則，那我們就利用規則——台灣現有的「共同供應契約」，其實就是現成的政府版 App Store。

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建立一個「雲端服務與 AI」的共同供應類別，廠商上架的不再是死板的軟體，而是靈活的「服務點數」或「運算能力」，機關就能根據需求「隨點隨用」。這完全符合採購法，卻能巧妙實現「訂閱制」的效果：既省去了機關重複開標審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如果這家 AI 變笨了，下個月改訂閱別家就好。這不就是最安全、成本最低的「試錯沙盒」嗎？

把「寫死規格」變成「徵求解法」（善用限制性招標與評選）

解決了「怎麼買」，接下來是「買什麼」。我們過去習慣把規格寫得密密麻麻，指定 CPU 要多快、記憶體要多大，結果往往買回一堆符合規格卻解決不了問題的電子垃圾。這時，不妨借用北約的「白紙」精神，善用《政府採購法》第22條的「委託專業服務」或「研究發展」。

在寫招標文件時，試著把那些硬體規格拿掉，只寫下你的「痛點」與「目標」——例如：「我要縮短 50% 的公文處理時間」。然後，把麥克風交給廠商，讓他們用專業方案來告訴你該怎麼做。這就把戰場從比拚低價的「買產品」，升級為比拚解決方案的「買能力」，讓我們不再是用外行的規格去限制內行的創新。

用「分段驗收」來模擬「快速原型開發」

最後，是大家最害怕的「履約爭議」。為了避免案子做到一半失敗被告，我們其實可以利用《政府採購法》第70條的「分段查驗」機制，來模擬新創界的「快速原型開發」。

我們可以在合約裡明訂「里程碑」，將第一階段設定為概念驗證 (POC)。如果第一階段做出來不如預期，合約就此終止，雙方好聚好散，機關也只需要支付第一階段的小額費用。這在定義上叫「停損」，不叫浪費公帑。透過合約條款的設計，我們不用修法，就能在體制內創造出一個允許小規模失敗、卻能換取大規模成功的安全空間。

這不是法律問題，這是想像力問題

說到底，我們不需要等待立法院修法給我們一把「尚方寶劍」。

那些看似僵硬的法條，其實都留有呼吸的孔隙。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政府採購法》有多嚴格，而在於我們是不是願意把「防弊的放大鏡」換成「創新的望遠鏡」。

當我們不再把自己當成死守規定的「審查員」，而是把自己當成在規則內跳舞的「設計師」，你會發現，台灣的政府採購創新，其實現在就可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