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的CEO，還是精疲力竭的家庭主婦？一則荒誕的「誠徴超級保姆」引出的大問題

最近LinkedIn上一則誠徴保姆的啟事在網上被人瘋傳，兩天之後又傳入矽谷各大媒體。我好奇點進去大略看了一眼，只是覺得好笑和詑異。那份啟事戲劇張力太強，讓人懷疑是好萊塢設下的陷阱。所以我是以娛樂的角度去觀賞。這篇長達一千多字的啓事要求非常豐富、嚴峻、瑣碎、繁複、龜毛和好笑。啟事上要找的根本是真實世界不存在的女超人。

大略讀完第一遍以後覺得有點過癮，兩天後又回頭仔細看了幾遍，也開始有了不同的感覺──我是很認真地閱讀每一字每一句，就好像自己要應徵這份工作那樣。在矽谷不管是讀啟事或履歷，大家都學會了只抓要點，因為坊間看到太多網路上拷貝下來空洞而美麗的廢話。但這篇徵人啟事全部是要點，就好像看一部沒有冷場的電影一樣，所以有點過癮。

大部分人看完、笑完、驚訝完、憤怒完了，可能嘆口氣也就忘了。可是我在經過這一系列情緒的反映之後，最後又覺得有點哀傷。

既然把大家騙到這裡，好夕要把最具娛樂性的部分交代一下。所以我們先談一下這份異類徵人啟事的內容，最後再談令我哀傷的原因。

刊登啟事的是一位單親媽媽，也是矽谷一家公司的CEO，家住矽谷核心的門羅公園市（Menlo Park）。臉書的總部也在同一城市。門羅公園市有一個庭院深深的富人區。從這家人僱有園丁/長工/清潔工/私人家教來看，故事的地點應該就在那裡，主角也應該是位富有的女強人。需要照顧的則是一對學齡雙胞胎。

徵保姆的啟事應該是天下最難發揮創意的撰文，但這位單親媽媽卻洋洋灑灑寫了三大頁，每一項都是真材實料的要求，沒有一句廢話。

原文像是一份毫無組織、想到哪就寫到哪的清單。中間有不少重複的句子，而且雜亂無章⋯⋯讓人懷疑是在睡眠極度不足中寫出來的。下面是我把那份清單整合、歸納出來的60項要求：

1. 具有領導統御能力，做事有策略並能兼顧枝微末節。充滿愛心、熱情與能量。

2. 能夠整合、帶領家中的清潔工、家教、園丁和長工。

3. 能夠有系統、有程序地處理捐贈的衣服。(所以她是不停地買衣服、捐衣服，以至於捐贈變成例行公事？)

4. 掌管家中的大小事務，安排孩子的夏令營，陪伴孩子參加學校所有的活動。

5. 烹煮有品味的有機食品，顧及家人對於奶、蛋、豆類及瓜類過敏的飲食要求。

6. 受過良好教育，聰明過人，善於研究與計劃。至少大學畢業。

7. 有強大的執行力，能夠一心多用，同時平行完成多項任務。（聽起來像是對公司主管的要求）

8. 能夠教導孩子思考與計劃。

9. 能夠策略性安排配合孩子心智發展的家庭旅遊。

10. 積極有效地安排旅遊行程，用軟體追蹤旅遊預算與花費。對於每一個渡假小屋預訂、訂金預付，以及取消、退費都必須完全掌控。（看來臨時取消好像也是常態）

11. 懂得善用信用卡點數來安排旅遊。

12. 善於與家中的訪客及親友們社交。

13. 每周例行定時和家教與孩子們舉行家庭會議。

14. 精確追蹤購買衣服的預算與花費。（前面「不停地買衣服」猜得果然沒錯。）

15. 精確追蹤、掌握在限期內退貨。（退貨也是常態？莫非是看到什麼都買，不喜歡再退？）

16. 能夠成為主管，帶領家中那些教育程度跟成熟度都有限的服務人員。

17. 不但要帶領和監督，還要懂得如何啟發服務人員。

18. 知道如何使用不同的電腦軟體，並且能夠教導家裡其他服務人員使用科技產品。

19. 每周例行和其他服務人員主持家庭會議。

20. 擅於烹飪，知道如何用鴨蛋取代雞蛋，做出簡單、美味、營養、健康又有創意的食物。

21. 應徵者應該知道吃魚有好處，牛排很罪惡。（這是放水題。即使原來不知道，現在也該知道了）

22. 善於烹調淨素食物，定期變換菜單。烹飪技術必須持續可靠。

23. 能夠精確算出，5個人吃飯要買幾條魚，15個人吃飯要買幾隻雞。（開始進入雞兔同籠的數學問題）

24. 知道如何上網學習，用創意研發出新的菜單。（矽谷最經典「創意」和「研發」的字眼都出現了。）

25. 嚴格遵守飲食衛生準則，完全洗淨所有的食物，並保持勤洗手。

26. 能夠上網查食譜，但懂得善用自己的判斷，彈性找尋替代品⋯⋯比方用素食起士和洋芋取代太白粉來製作濃湯。

27. 身體強健精力充沛，有運動家的體力，完全了解體育團隊的精神。

28. 要有救生員游泳及急救技術。

29. 具備戶外活動基本的救護醫術。

30. 善於登山、健行。

31. 能夠在海浪中游泳、衝浪，也能夠在河流中游泳。（所以這家人上山、下海、跳河樣樣都來 ?）

32. 能夠在山洞中游泳。（這項要求出現在第一版啓事上，後來移除。不過我的問題是⋯⋯算了！）

33. 善騎腳踏車──能夠在城市騎單車，也能夠騎登山車越野。（只有這一項我符合）

34. 能夠帶孩子們去滑雪，並安排滑雪假期。滑雪技術至少要在中級水準以上。

35. 精湛的駕駛技術，沒有不良紀錄。

36. 能夠上下自如並安全地行駛高速公路。

37. 能夠駕駛蜿蜒的山路。

38. 能夠在風雪中開車。

39. 敢在世界其他國家開車。

40. 極富 EQ，懂得察言觀色，能夠成為孩子的精神導師。

41. 精通數學，能夠教導孩子們把生活實例運用在數學上。

42. 能夠陪孩子們一起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交互蹲跳。

43. 能打棒球、籃球、排球、足球、美式橄欖球。

44. 輔導孩子的家庭作業，能夠教導孩子做複雜的數學運算，啟發他們寫作能力，帶領他們一起玩益智問答，比方像「以時速50哩的速度開車，在大風雪中行走150哩需要多少時間？」（她對於「雪」和數學好像特別有興趣）

45. 幫孩子推薦選購旅行中閱讀的書籍，使得旅遊的過程更充滿樂趣。

46. 成為家中親朋好友、孩子同學們的家長、以及公司客戶的聯絡人，並且能夠以專業的態度處理電郵。

47. 能夠用電腦軟體追蹤、管理家裡所有的雜事，用電腦軟體製作一套家規手冊。

48. 追蹤、掌控、了解孩子的零用錢以及消費習慣。

49. 徵詢孩子們的意見讓他們選擇自己想吃的食物。

50. 管理孩子們對於鈣及維他命的攝取。

51. 營造快樂、輕鬆、家庭式的用餐環境。

52. 培訓孩子們的自我約束力、組織能力、以及危機處理的能力。

53. 幫忙營造和其他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之間的群體關係，能夠安排、主持和多個家庭一起外出旅遊。

54. 能夠成為一個讓孩子尊敬、信任又深愛的保姆。

55. 心中充滿無限的愛，能夠愛這個家庭，愛這位母親，以及愛她的孩子們。

56. 懂得人際關係之間的分寸，懂得尊重別人的空間與隱私。

57. 知道把孩子單獨留給教練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現在我知道了）

58. 工時有彈性，週末必須固定工作，因為母親需要休息。

59. 偶爾能夠留下來過夜陪伴孩子。

60. 能夠陪同一起到國外旅行，沿途幫忙照顧孩子，因為母親到了國外就是要放鬆與休息。

至於待遇，上面說的是面議，不過可以提供汽車及免費住宿──那是後院游泳池邊一棟有衛浴及廚房的獨立小屋。其他福利包括保險、休假和「經常出國旅遊」。

讀到這裡你可能覺得驚訝到好笑。網上大部分反應也都是如此。大家都認為這樣嚴苛的要求是荒誕至極。很多人也感到憤怒，認為這位母親根本是在賣弄CEO的權勢和財富來折磨應徵者。她要找的對象是保姆、廚師、營養師、老師、數學家教、體育老師、導遊、總管、秘書、教練、總裁、運動員、司機、特技駕駛、旅遊規劃、救生員、護士、會計、掌櫃、聯絡員、美食家、PM 、精神導師、科技咨商，和兒童心理師的總和。

她要找的是一位女超人。

更糟糕的是她把人生最重大、也最神聖做母親的責任，完全外包給一位徵招來的陌生人。她其實是在找尋一個代理人，代理她「家庭主婦」的角色；她是在找尋一位母親；找尋一位太太；找尋一位家中的CEO⋯⋯這樣她才可以脫身放手到外面去滿足做她人生自己的CEO。

她美其名說會帶著保姆一起到國外旅遊，並當作一項福利，但一心只是想找個人照顧孩子，好讓自己可以放鬆。她把好萊塢那種不切實際的情節，統統搬進徴人啟事中。

我們每一個帶著孩子出去旅遊過的父母都知道，旅遊從來就與自己放鬆無關。旅遊只是為了陪孩子，給他們留下好的回憶。旅遊只是另一種責任──去問問那些在人擠人之中背著奶瓶、尿布，推著娃娃車的媽媽們就知道。記得有一年感恩節連假帶著孩子到迪士尼樂園，光在一個遊樂設施排隊就等了1個半小時，看著孩子始終不渝的興緻，我們絲毫不敢掃他的興。

再看看四周其他的父母，哪一個不是強顏歡笑陪著孩子受罪，哪一個敢想到「放鬆」這兩個字？當時老婆苦笑著問：「所以以後我們的假期注定都是這樣嗎?」這是有假期的，天下還有多少媽媽從來沒有假期的？

可笑的是她把一切都外包給別人卻又放不下心，所以回頭還要求保姆必須做到讓孩子們深愛與尊敬，以彌補她的擔心。

荒誕、驚訝完了，也得照顧一下憤怒的情緒，所以網路上一片炮聲隆隆。

那一份洋洋灑灑的徵人啟事，根本就是一本碎碎念的抱怨清單，也忠實陳列著她自己心中的缺憾。這些事全是她自己該做卻無法做到的。她只是想用金錢買一份心安而已。它顯示矽谷頂尖權貴的傲慢──他們以為金錢可以收買責任，可以賄賂天職。她列出來的只不過是一紙天經地義⋯⋯天下哪一家的家庭主婦不是這樣？

但是罵完了之後回頭冷靜想一想，這個社會的確已經破損到無法修復，所以才會出現這樣一則真實的徵人啟示。這個母親只是大膽地說出自己的失敗，而試圖找尋一位超級保姆來解救她。

我認識的每一個矽谷家庭，夫妻都必須工作。在矽谷沒有兩份收入就很難生存。此外大家也都有育兒的煩惱。這個煩惱不只是經濟上，也是責任上、時間上與情感上的。周邊同事每個月都必須花 2~3 千的育兒費。美國不存在隔代教養的問題，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隔代教養的機會。這裡哪一家不是雙親都得工作，然後在朝九晚五之外的縫隙中，勉強擠出一些照顧孩子的責任？這是一個嚴重破損的社會。

這個社會破，是破在一份薪水不能養家，或即使能夠養家，也忙碌到沒有時間認識自己的孩子。兒子出生後，我們自己帶了六個月就送到別人家托養。當孩子第一次交到陌生人手中的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罪惡。我是為了工作──說得直接一點，是為了錢，把剛出生的孩子每天放在陌生人家中十個小時。如果付得起超級管家，我也未必會比那位女強人清高。 我們只是財力不同，所以罪惡的尺寸才不同。

這個社會破，是破在家庭主婦終身無假、無福利、無薪資，也不受勞基法保障。這個工作無論做得多好都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看到成績。這份工作成就的只是家中其他人理所當然的舒適。

天下每一個家庭主婦都是無酬的終生 CEO。當今社會婦女在家庭中平均比男人要多做 2.6 倍的工作──那是千年傳統，但現在婦女一樣必須外出工作，而那個傳統卻仍屹立不搖。男女平權在職場上也許存在，但在家中並不存在，而且從來沒有人去挑戰它，因為法律把這個現象掃進「那是個人家務事」的籃子裡。

如果那位 CEO 是位男性，網路上不會出現炮聲，甚至可能有人同情他，因為他天經地義不適合家庭主婦那份工作。他適合做CEO、做大事。

這個社會破，是破在每個月有多少帳單要處理，有多少事要預約，學校有多少活動要配合。上禮拜我才發現上半年的地價稅沒繳，被罰了5 百美元。打電話去問，說根本沒收到過帳單。對方說那是我的問題，時間到了而帳單未到，就應該自己打電話去詢問⋯⋯這個社會仍然認定每個家庭都有全職的閒人去追蹤這種屁事。

兒子小一的時候有一年忘了在三個月前預約暑期安親班，直到暑假前兩天才知道名額早就滿了。我們只好硬是輪流把孩子帶去上班，再臨時找尋願意緊急收留的家庭──孩子就像件包裹，跟著到處找尋安身之處。在美國沒有娘家可以解這種燃眉之急。

那位 CEO 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說，現在才一月，她就已經要忙著預約孩子所有的暑期活動。這個社會不會因為你忙碌，同時有家和公司要照顧，就停下來等你。沒有人會留給你喘息的機會，也不會有人包容你的疏失。她在兩頭都永遠是精疲力竭。

這是我有點哀傷的原因。我們都是這個破掉的社會𥚃掙扎過來的人。所以罵完了我竟然有一點同情她。

這是一則完全沒有修飾的徵人啟事，撰寫的人的確有些傲慢，但也很直率。我認為她的勇敢或許可以洗刷那份傲慢。她只不過是在「精疲力竭的CEO」，和「精疲力竭的家庭主婦」兩者之間作了個大膽的選擇；她只不過是成千上萬必須工作又要兼做家庭主婦的女性之一；她只不過是因為身為CEO，而成為最極端、也最招人議的例子。

一則荒唐直率的小啟事，托出一盤真實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