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注意過:在《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裡,主角所有的幻覺朋友都是先出現聲音,然後才現身畫面上?這是導演刻意安排的,因為人類認知世界就是從聲音開始,而且這帶來一種「這是他主觀感受」的預期,有助於建立和觀眾的連結。
很奇妙吧?電影語言這門學問。無聲無息地存在你我沒有意識到,但其實早就被「訓練」得很熟稔的內層,而動用這些技巧又不著痕跡,正是老練敘事者的功夫。
颱風天被困在家裡,從頭到尾完整複習了《美麗境界》,這部片當年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改編劇本和女配角獎,我卻只記得它是一部四平八穩,溫潤有禮的朗霍華(Ron Howard)電影。直到十五年後第二次看,才發現它和之後許多片都有對話的空間,且它關注的主角本身,更是足夠特別。
而我還是要說,這部片的缺點在於:看完後,我只記得主角的精神疾病帶來多少戲劇性,不知道作為一個數學家,他的豐功偉業有多麼精采。這是一部好看的戲,但對於一個歷史人物的了解,不論是時代面、學術面,他所面對的家庭和社會面,都其實可以更深。何況後面一連串「時光飛逝」實在跳得太快,進一步瞭解之後,更覺得最美的二十幾年幾乎都被忽略了,好可惜。
《美麗境界》是活躍於半世紀前的數學家約翰.納許(John Nash)的傳記電影。他的求學生涯因為一連串跳級,二十二歲已經在普林斯頓拿到博士,他研究賽局理論(Game Theory),畢業論文提出的納許均衡(Nash Equilibrium)解讀個體的決策,影響了往後無數經濟學領域的發展,更讓他在四十多年後拿到諾貝爾獎。然而,這樣的天才卻有心靈的頑疾要面對,而且不是自視甚高、難以相處,或不擅於社會化關係這麼簡單而已。
納許畢業後到麻省理工學院(MIT)任教,並娶了在那裡求學的艾莉西亞(Alicia Nash)為妻,但之後不久,他開始出現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的症狀,產生妄想和甚至幻聽,而這遠遠不止影響他的人際,根本阻斷了他理性過日子、和人相處、工作等等各方面的能力。
在《美麗境界》中,這些幻覺被寫成兩個具體的人物,一是納許從研究所時代最要好的室友,二是招聘他成為「解碼特務」的國防部長官。前者帶給他生活的溫暖面,求學的支柱和人情的不孤獨,後者則是帶來整個(想像中的)陰謀論和不安全感,甚至給了電影一場槍戰追逐的高潮。而到了後半,當這兩個角色被揭露為假,面對最好的朋友根本不存在,不只主角難以接受,你我更覺得悵然若失。至於「老大哥」,則是如心魔一般糾纏著,讓納許分不清是要恐懼機密,還是恐懼自己了。
不過,史實上的納許雖然真的有幻聽,聽見不存在的人們在身旁對話,評判著他的言行,但不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物」;另一方面,他的妄想則真的頗為嚴重,他一度聲稱校園裡所有戴紅領帶的男子都是共黨分子,或告訴課堂上的學生當期【LIFE雜誌】封面上的教宗(約翰23世)是自己假扮的,因為23是他最喜歡的質數;他還曾經領出所有積蓄,遠行到歐洲去,因為他相信美國政府要迫害他,而他打算放棄美國籍,申請難民身份⋯⋯
但整個納許生平最動人的,其實是艾莉西亞對他的情感。雖然電影省略了他們相遇前,納許已經先有一個無名份的兒子,及兩人從六零年代就已經離婚等等資訊,但其實離婚後不久,艾莉西亞就改變了心意,把納許接回家裡療養,讓他有得吃住,安全無虞。這樣的避風港讓從七零年代開始停止服藥、也未曾再接受任何治療的納許,得以在二十多年間緩慢地「清醒」,學著用理性區隔幻覺和真實。到了1994年諾貝爾獎的時候,他已經是個穩定,溫和,能夠和人群自在相處的66歲老者了。
(有趣的是,電影裡讓他說了一句:「我現在在服用新的藥物」,這其實是虛構的。為何會加入這樣一句降低戲劇性/傳奇性的對白?因為編劇們不想冒險傳達「精神疾病都可以不靠藥物治癒」的錯誤訊息)
這段期間,艾莉西亞不只照顧他也照顧孩子,辛苦賺錢但很難維持開銷,一度還得領失業救濟金。這個曾夢想成為居里夫人第二的女子,是基於多大的愛而如此無怨無悔?片中納許在領獎的時候,深情地看向另一半,他說:「我的旅程帶我從物質世界出發,前往形而上的世界,再掉入幻想的世界,最後終於歸來。而這趟路上,我有了生涯最大的發現——我找到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
說起來,朗霍華總是在拍這樣的女性。守護,等待,不多言但是堅強,從《阿波羅十三》、《美麗境界》到《最後一擊》,「愛情」也都是這些瘋狂男子的終極導航。更不用說《決戰終點線》了,讓尼基勞達最後放下安全帽退賽的,正是他的妻子。回應無怨無悔的陪伴最好的方法,其實是珍惜自己。
可惜的是,如前面所說,那關鍵的二十幾年被簡單跳過了。在生涯後段,納許每天穿梭在普林斯頓校園,被戲稱為魅影(The Phantom),那些年的生活是什麼樣子?而因為他「最初的光芒」而始終陪伴的艾莉西亞,內心又是怎麼想?
為了讓故事能更吸引大眾,《美麗境界》把用心花在其他地方。譬如,納許原本前去支援的單位是蘭德智庫(RAND,為美國軍方提供情報分析和研究的非營利組織),片中變成酷多了的五角大廈(國防部);譬如上面那段納許領獎的感人致詞其實不存在,1994年的納許在斯德哥爾摩(諾貝爾獎典禮)會場只有起立接受鼓掌,沒有上台更沒有講話。比如幻覺人物的趣味:在《阿波羅十三》、《楚門秀》之後,再次擔綱老大哥形象的艾德哈里斯,行蹤如鬼魅,拜訪完納許的研究室離開,連他對門的同事都沒看到身影——當然真相在於,這根本是幻覺,但懸疑敘事的手法先擺了我們一道。
於是電影本身,也多了一點《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的趣味。這也讓我這次重看特別注意那幾個幻象,「他們」都不曾和他人互動,連他摯友的外甥女跑過草原,地上的鴿子群都無動於衷。
也如前面所說,十五年後重看,發現片中主題一再在後來被重訪。作為人物傳記,《美麗境界》拍出了天才的性格,和世界的互動,也拍出痛苦和掙扎,這當然讓人想起2014年班乃迪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在《模仿遊戲》裡演出的艾倫.圖靈(Alan Turing)。這位跟納許年代相近但早逝甚多,性格也乖僻的數學家/密碼學家,在大西洋另一端對世界大戰做出巨大的「貢獻」(從盟軍角度),對納許來說是妄想的軍事諜報情節,對他是真正的生涯。然而帶給後者迫害的,卻是他的同志傾向,沒有心理疾病的他,在那個時代的下場卻比納許還悲慘,這某種程度上證明了人心比老天爺的捉弄還恐怖。
另一部近期的《天才無限家(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 2015》則是拍更早的印度數學家拉馬努金(Srinivasa Ramanujan),克服被殖民地的次等公民身份前往英國研究,他的天份同樣神奇得彷彿天諭,正如納許的同事形容:「我們做研究是由下往上(累積),而他是從天而降!」可惜拉馬努金因為健康因素早早離世,不然不知還會留下多少天啓一般的公式。
而這樣三部片排比,也讓人看到從精神疾病、性別少數、身份階級到單純的病痛,紛紛在自我/社會/生理面左右了人的命運,有些讓人憤慨,有的讓人唏噓。再說《天才無限家》對數學研究者的日常和熱情,在乎的價值,再加上教/學/識才與友情等等都有著墨,其實也補足了我覺得《美麗境界》可惜的部分。
再切往另一個角度,前文提到那段浪漫的演講詞,正是改編學者生平的重要絕招,亦即一切探問,對宇宙的好奇和對世界的詮釋、觀察,最終都是為了解答「存在」和「愛」。2005年的《證明我愛你(Proof)》片中,由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飾演的數學家在晚年也罹患了精神病,幾乎可以確定是參考納許的生平。而他最後留下的「公式」是關於天氣的觀察,季節的觀察,生命的觀察——這樣的詩意化看似過度浪漫,但其實⋯⋯
2014年,在《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片中,地表現存最聰明的人類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想找到的,也是一條簡單而美麗,足以說明宇宙萬物的公式。而它必然關於生命也關於愛。這也是上述片單中我最喜歡的一部,它描寫霍金和第一任妻子的情感,包括妻子在霍金病程的陪伴,那長年的堅韌的意志,還有最終的脆弱,都帶著多麼溫柔的看待。
也許直覺想來,數學和情感相距甚遠,但數學和哲學從來就是互相連通的。《美麗境界》的原題直譯是「美麗心靈」,但現在想想,當年的中譯翻成「境界」,其實擴展了故事的格局。真正重要的不是數學可以被「發明」或「發現」到哪裡,而是「看待」數學的眼光可以提升到什麼境界。半世紀前,對於納許病因的診斷,其中一派(偏向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解讀是:因為他的妻子懷孕了,而做丈夫的原本就會對孩子抱持敵意,所以這樣的壓力,觸發了他的思覺失調。
當然現在我們知道這是笑話。但最漂亮回擊這個論點的——在我心目中——來自《愛的萬物論》結尾,兩人在花園裡看著他們的孩子,而霍金說了:看看我們創造了什麼(Look What We Made)?
足以穿透萬物本質的,是人與人之間那條細細的銀絲線。而多少美好和希望,被創造和被解讀的,都從那裡誕生。
編輯:蔡宜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