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最近常跑醫院,岳母乳癌去世後,老婆的外祖母也進了醫院。老婆家的人還留在台灣的,以及白天不用工作的,也就只剩她一個人了。移出加護病房後,我們吵了一架。我希望請個會說客家話的看護,省得老婆和老人家在那裡比手畫腳。老婆的外祖母是受日本教育的客家人,居住在山區的客家聚落,生活圈裡沒有閩南人,也沒受到國語運動的洗禮。眼下,要緊的是找個能和老人家溝通的人,總不能一直依靠醫生找人翻譯吧。
老婆不顧我的建議,自顧自地買起工具書,學起了日文。轉入一般病房後,她還是每天往醫院跑。我們已冷戰兩週,她氣我對老人家的冷漠,還責備我不願意放下都市人的傲慢。我吃了兩週的冷凍食品,再也忍不住,打電話給彼此的共同友人。
「妳最近有跟小芬聯絡嗎?」
「有啊。你又惹她不開心喔?」
「她有跟妳說什麼嗎?」
「她只在群組寫說她最近在語言交換,詳情我也不太清楚,說是成為家庭主婦後,第一次覺得生活這麼充實。」
語言交換?她什麼時候找了個日本人做語言交換?她不是都往醫院跑嗎?
隔日,我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假裝出了門後,又等著老婆出來,跟在她後頭。她去了醫院沒錯,可卻不是老人家的病房。我跟著一名看護進去,好險是間三人房。第一張床的男人在換藥,第二張床的老頭在沉睡,老婆在靠窗的第三張床那裡。我不好意思直接走向前,只好彎進第二張床邊,假裝是沉睡老頭的家屬,隔著簾幕聽隔壁床的對話。簾幕後傳來我聽不懂的語言,男人的聲音相當有精神,老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我隱忍著沒有揭開簾幕,是恐懼,也是自尊發作,僵直了我的手腳。直到我聽到一絲殘破的英文,還有小孩的聲音。我從側邊悄悄拉開簾幕一角,瞥見老婆站在床邊,床上骨瘦如柴的老頭捧著平板電腦,電腦傳來美國小男孩的嬉鬧聲。這時,第一張床的看護拍了我的背:
「那是徐桑在美國的孫子。從小在美國長大,小孩的爸媽為了拿綠卡也無法常回來台灣。這位小姐人可真好,說可以來教徐桑英文,只要徐桑陪她練習日文還有客家話。」
待了兩個小時後,老婆移動到外祖母的病房,在那裡待到傍晚。我向在前一間病房遇到的看護詢問了一些事情,決定以看護的肢體語言,消除都市人的冷漠與傲慢,以及我對老婆的歉疚。
老婆,是老人家的心靈看護;我,是老人家的肢體看護。老婆開始教我客家話,我則教她正港台語。令我意外的是,講著不一樣的語言,我們反而達成共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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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於皇冠雜誌2016.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