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
1994年,兩位就讀北一女的高材生林青慧與石濟雅,在一間旅館燒炭輕生,年僅十七歲。上述文字,就是擷取自林青慧的遺書。我無法忘懷初次看到兩人遺書時的震撼!該是何其巨大的壓力,以及不被世界理解,才會讓兩個十七歲的生命,寫出如此超齡的體悟?當年,媒體大張旗鼓的懷疑唯一可能的自殺動機是殉情。然而二十多年過去,檢方斷定兩人輕生與性傾向無關。那麼,又會是什麼殺了她們?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劇集,是公視睽違十二年,繼《危險心靈》之後,重新探討教育本質的作品。故事改編自台大法律系畢業、曾擔任過家庭教師的吳曉樂同名自述。在書中,吳曉樂的口吻與其說像個作者,更像個親眼看著納粹送猶太人進毒氣室的目擊者——「這本書中,沒有一篇是大眾所樂見的教育神話。沒有一篇看了會感到喜悅。沒有一篇看了心中不會亂糟糟的,甚至會覺得煩。」兩年前,我在書店閱讀完該作第一篇章《人子,與貓的孩子》之後,便結帳走出店。當晚我著魔般,一頁接著一頁把它看完。那種感覺,彷彿有台鑿山壁的機器,一直不停、不停地,往你內心深處最不想憶起的記憶,向下挖掘。後來我終於弄清,這部作品之所以讓我看得極不舒服、又渴望看下去,就在於那些故事。都是我們本身成長的故事。
目前公視以每週兩集、兩集為一個單元的方式播映。連續三週,我就是一直以一種自虐式的不舒服,在電腦前把它看完。有看過原著的讀者應該都認同,原著是以相當寫實的風格娓娓道來;而電視版走向則是偏向輕科幻、現代寓言。起先在看第一單元《媽媽的遙控器》時,我其實對這樣迥異的安排很難下嚥,但當第二週《貓的孩子》播出時,我便可以理解這樣的改編是有其意義的。近年來,許多劇集都有與文學結合,卻又發展出新故事的特性。從改編自白先勇《台北人》極短篇的《一把青》,到去年相當受歡迎、改編自楊富閔的《花甲男孩》,直到《你的孩子》。不難看出,新生代的電視創作者,比起原汁原味的還原文學細節,他們更勇於挑戰取其文學精神,開創出另一個與文學平行的世界。就這觀點來說,《你的孩子》劇集雖與原著存在著不小的落差,但精神卻是相同的。
不論書或劇集,《你的孩子》在宣傳上,都主打著對台灣教育扭曲的批判。但就我個人的觀點而言,《你的孩子》其實沒有認真要和你談太多教育體制歪斜的事(相較於體制歪斜,《危險心靈》花的篇幅更多)。它所揭露的,其實是一種被“成績“、“你將來會感謝我”、“我為你奉獻那麼多,你看看你”的擋箭牌遮蔽之下,父母失控的一言一行——在《媽媽的遙控器》裡,它講述一個控制狂的母親會養出如何病態的孩子;在《貓的孩子》中,隱喻了翻騰一時的台大虐貓案,也傳達了母親如何將自己的婚姻失敗歸咎在孩子身上;在《茉莉的最後一天》,訴說著母親的言語霸凌,是如何一點一滴吞噬年輕生命對未來的憧憬。比起教育環境的扭曲,親子關係的扭曲是更為可怕的一件事。因為這當中有愛,當愛與控制無法被分別開來時,就是情感勒索的開始。
我甚少在影評當中分享自身經歷,但《你的孩子》總讓我想起先前因工作,時常要與長輩共事的經驗。長輩常在聊天時,跟我抱怨孩子的成績一點起色也沒有,一來一往的劍拔弩張導致親子關係更加惡化。有時,我會帶著幾分心疼地想給些意見,卻常被一句「你不懂做父母的苦心啦!」給堵住口。面對需要禮數的外人都尚且如此,可以想像的是,這樣的父母對自己孩子的心聲,應該更加置若罔聞吧?一如在《媽媽的遙控器》中,心疼被成績綁架的紀培偉的體育老師,向他母親勸說讓他參加畢業旅行時,他母親的反應是:「如果畢業旅行會影響到成績,你能負責嗎?你不能負責對不對?」《你的孩子》劇集當中的對白充斥著即視感。《貓的孩子》是另一個例子。當孩子在學校犯了嚴重的錯,雙方父母趕到學校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孩子很乖,他一定是被同學帶壞的。」這是父母處理孩子麻煩時,最常說的一句話,更被廣大網友拿來戲稱許多社會新聞案件的父母嘴臉。但其實,「我的孩子很乖」透露的另一層意思是「我的孩子跟我認識的完全不同」,也意味著「我根本不了解我的孩子」。這句話切中了親子關係的核心,孩子一但開始懼怕父母,隱瞞便成為必然。而當孩子學會隱瞞,便會暗地裡長成另一個父母不認識的樣子。在《你的孩子》當中,沒有一個孩子,不是深深懼怕著他們父母的。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出版至今,引來排山倒海的家長怒斥該作分化了親子,更甚者,形容該作根本是教壞小孩。某種程度,我能理解家長的這般激進。有些家長之所以對其他管教方式如此排斥,甚至不惜與人論戰。說到底,是因為這觸發了家長心底的最深恐懼:「如果我認同了你們的這一套,那豈不是證明了,我過去所做的一切一直是錯的?」面對價值觀與自我認知全面背道而馳的衝擊,不是每個家長都承受得了的,更別提要家長承認:「原來過去我所做的,其實都是在傷害我的孩子!」即便在育兒經上吵贏別人,但在生命觀點上,這樣的辯論是毫無意義的。疏離的親子關係,本身是病態的,病態的過程不可能導引到愉快的結局。輕則孩子與家長形同陌路、陽奉陰違;重則孩子選擇離開,這是所有人都不樂見的故事結尾。
不計其數的悲劇釀成,每當事件發生,網友、政府、校方、家長都煞有其事地為往生者默哀。但我總好奇著,這樣十秒鐘的默哀,究竟能在往後的台灣社會起多大的作用?在日本,開學第一天的自殺率,比全年的任何一天都高出了三倍之多——將一支燃燒的蠟燭用燒杯蓋住,蠟燭將因缺氧而熄滅。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卻鮮少有人想過,當父母以絕對服從式的權威罩著孩子時,孩子的火光,也是會熄滅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部作品,不是一個看了會開心的故事。但有些故事,本來就不是說來讓你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