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郭箏
這期繼續來講那天我們三個去訪問郭箏。
雖然事前擬了幾個問題,但一半是出自於我這個腦殘粉對劇情的好奇(會劇透所以完全不能說,而且郭箏也完全不回答),另一些其實在前面沈默問的時候,郭箏的回答已經帶出答案。所以輪到我問的時候,其實已經想不出什麼好問(都說是腦殘粉了,腦殘怎麼問得出什麼?)。而且當天真的聊得很快樂,我完全忘了自己是訪談者,郭箏本身很多奇妙的故事可以聽,感覺只是他要願意講,我們問啥其實也不太重要。
所以我也只能寫寫我聽回來之後的想法和記得的一些故事。以下是照我的記憶與理解寫的,並沒有照訪談逐字稿寫,所以引述起來用詞應該不會一樣,但意思理解應該是不會差太多。但因為聊天過程話題太多太有趣,我希望用我理解的脈絡來寫,但又有很多捨不得就不講的部分,所以整篇寫得語無倫次尚請讀者見諒,原諒我腦殘粉。(其實當天應該錄影開直播的,寫起來字好多而且怕忘東忘西。)
- 基於歷史,基於現實。
首先我問的是:大話山海經小說發生的時代為什麼是宋朝?宋祥宗二年?
郭箏的回答是他本來就喜歡寫歷史,宋朝對他來說是很像現代的一個時代,像唐朝就太悶了,長安城方方正正,晚上有宵禁,一條條很寬的可以跑馬的大路,晚上是空空蕩蕩的,這要怎麼寫?宋朝很熱鬧,看清明上河圖,晚上街上還有各種攤販,就像是饒河街夜市一樣。另外,寫小說要接地氣,要先寫好一個底層的世界,在往上寫,才會拉開高度。
聽到這個我很感動,我覺得小說家要寫的當然是自己生活的當代,<大話山海經>寫宋朝;<鬼啊!師父>寫明朝,闖王攻北京時;<龍虎山水寨>寫水滸傳與岳飛的時代;少林英雄傳寫明朝燕王竄位的時代。每部小說都有明確的時代。
如<少林英雄傳>裡,寫的那些和尚是很入世的,而不是現在佛教表現出的某種離俗恬淡的感覺,如<龍虎山水寨>,岳飛不再是教科書裡那個正氣凜然的大英雄,而是也是個困在時代紛局裡,有自己的欲望和盲點的人,水滸傳英雄也在他筆下有了一個個新的,更接近是個人的面貌,郭箏說他不覺得人是全好全壞,這個後面再說。或者<鬼啊!師父>,一部詼諧搞笑的作品,開頭寫的是戰爭時代人吃屍體。在這樣人吃人的時代,人要怎樣活著?這些從理解歷史產生的理解與關心,當然是出自於作者本身生活的時代,對本身生活的時代的理解與關心。
所有的想像都要基於現實,這是一個基礎深層的想法,或許是郭箏的作品總能夠讓人飛起來,讓人覺得驚奇的原因。
其實當天也帶到了<赤壁>這部電影。郭箏說其實吳宇森是想拍一部比較還原現實狀況的作品(我後來想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後徐皓峰在<倭寇的蹤跡>裡的樣子)。但這又會要挑戰到很多觀眾的既成印象。如關公是不是應該用青龍偃月刀。歷史發展上當時應該還沒有發明偃月刀這種其實就算你神力驚人但在戰場上也不太好用的兵器,但真的讓關公拿長矛,好像又怕觀眾太反彈,所以最後只能折衷,拿一把類似掃刀的武器。要克服的不只觀眾更深一點,包括武術指導(一開始是請一個好萊塢的駭客任務的武術指導),郭箏說<赤壁>開拍,第一場戲,拍劉備攻城,一個人衝上城頭,被砍一刀摔下來,在空中還翻一個跟斗才到地上,他當時站在吳宇森後面,兩人看了都傻眼。後面換了元奎,其實還是很花俏。此外還有趙雲的年紀(無雙裡的趙雲永遠是年輕的白面帥哥,但實際上赤壁時趙雲應該五十多歲了)等等,都是很難挑戰的既定印象。
我提到說當時看赤壁,對一個盾牌閃光陣覺得好炫。郭箏說那個真的歷史上有人用過,而且馬基本上是不會跳的(電影中會跳的都是特別訓練的),看到障礙物會閃,這是布陣成立的原因。
赤壁當時出來我還有印象,網路上很多罵聲,說那些布陣看來好蠢。但現在看來,吳宇森就不是要拍三國無雙啊。而且就是這樣的東西,讓我留下深刻印象,雖然當時我也完全沒想到這是意圖要寫實,只覺得這個超炫,但現實永遠才可能是最炫的。
(另外雖然和這節主題無關,關於林志玲的小喬,原本是死間。但郭箏覺得,這電影主角是兩個絕世軍師,布下的一局大棋,但這大棋的成功居然要靠一個弱女子的犧牲,這個情感上有點不好接受,所以才又改成被救回。)
2.人無絕對好壞
過程中忘了怎樣談到反派壞人的問題,我想了一下,大話山海經,就我目前看到的部分,有幾個我覺得是壞人的人,像第五公子,或是五大惡人,但我說我自己最不能原諒的是雁妖,但郭箏隨即回應我,他覺得雁妖是好人,他做的那件我覺得不太能原諒的事(新書不能爆雷就請大家自己去看,在<傷心百惡谷>那本),其實對他來說沒有問題,他是動物妖,只是遵照動物性行動,並沒有惡意。
這讓我想起瑪格莉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裡面對人世絕望的男女創造了末世病毒,但留下了一個基因改造的新人種,新物種類似人,但可以抵抗末世病毒,除此之外,這個新人種一年之中只在特定一段時間發情(人類青春期之後永遠都在發情),有愛皆苦,如果像動物一樣,會不會就沒有這樣的苦。
像動物一樣,沒有惡意,是不是就不算傷害?(這點我和郭箏不同,我還是很看不開)
郭箏的小說人物往往都讓我耳目一新。從以前看龍虎山水寨的岳飛,或更早的姚廣孝與彭和尚,都讓當時只讀歷史課本和金庸小說的我覺得印象深刻。原來人是這樣的嗎?人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與理解可能是見仁見智的,這種思維對於成長在威權體制的我是充滿疑問的,我最早有這樣的疑問是大學時,看了一系列的日本戰國歷史故事,或者玩日本電動,我當時就覺得疑問,怎麼一個戰國,有人說信長是超越時代的天才,有人說是殘酷無情的惡魔。但國內小說我沒見過這樣的,我當時崇拜的是金庸,金庸的小說裡,好人壞人也是很極端分明的,而且就是主流論述這樣,康熙就是溫和的明君,袁崇煥就是被冤殺的大忠臣,好壞評價是建立在很分明的政治論述下的。
別說在威權體制下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把人寫得複雜的,在不同境遇裡會做出不同算計和作為的(而不是成為某種道德理想的化身者),想想也很少。徐行的蹠狗?樓蘭未的光明行?(這兩套都是故事線很複雜的作品,想想也是,也要故事線夠複雜,人的複雜多面才出得來)郭箏的小說從以前就一直有很多讓人覺得奇妙的地方,原因應該就是出在這裡。他的小說不太說教,沒有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之類的大道理,但卻是一再衝擊我這樣威權教育下,把人圖騰化的思維。
3.不想寫不擅長寫就不寫
上面說過郭箏的大話山海經的故事與人性的複雜,讓我想起徐行<蹠狗>和樓蘭未<光明行>,但有一點是郭箏和這兩位我也很佩服(但應該沒啥人看過)的作家截然相反的,就是文字俐落,快速。
郭箏說這可能和他長時間的從事編劇有關。(雖然郭箏談起編劇這個職業沒有什麼好話。)
岔題來講一下郭箏講編劇。郭箏說電影是重工業,電視是輕工業,寫小說是手工業。寫小說才是自己創作,編劇是什麼呢?就是要把導演,製片,大牌演員,武術指導……所有人的意見編在一起的工作,不要以為說你有什麼好故事,拿去給導演看說導演我這個故事不錯你要不要拍,通常最好的情況就是導演有真的看看然後放一邊(有看就很好了),然後開始和你說他想拍什麼。
然後編劇這個行業越來越做不下去了。他講了一個笑話,我在網路上找到這段應該是類似的內容。
簡單說就是煤老闆除了愛找女演員之外沒啥不好,後來房地產商老闆來了,愛管理,講效率,這裡扣扣那裡扣扣,日子就難過起來。到現在電商時代,講大數據講大IP,丟一堆數據讓你照着寫,這沒意思了嘛!
郭箏說他也懷念煤老闆的日子。
大話山海經第一集原來也是劇本,是<太王四神記>的導演跑到中國想拍電影,找了郭箏當編劇,郭箏說大陸那邊唯物,不能拍神鬼,但網開一面,古典既有的可以成立,像西遊記,封神榜之類的,大陸可以拍,但你自創的一些神怪就不行。所以他後來想到山海經,山海經只有一些形象和描述,所以很好自由改編。
但後來金鍾學也沒採納,硬要在大陸搞原創,郭箏覺得明知道不可能拍成的事,也不想浪費時間,在只拿了簽約金的一部分就說不幹了(雖然就陪著導演搞到最後就算失敗也可以拿全部的錢)。但後來對方經紀人放話,有點影射郭箏拿錢不幹事之類,郭箏就花幾天怒寫了一整本劇本,丟給對方經紀人。
最後金鍾學搞了一陣當然也沒拍成,後來回韓國拍了幾部不賣座的電視劇,倒閉自殺了。
後來郭箏在大陸和某些投資人吃飯時聊到有這個事,投資人覺得有興趣,叫郭箏把劇本給他,但現在還沒找到錢來拍,本來想在大陸先出版,但大陸的出版也不知道怎樣弄不出來,後來才想到台灣出。電影劇本是大概就是大話山海經第一集<靈魂搜集者>。
(補充:目前七集都已寫完,只是排時程出。目前到現在四月已經出了五本,還有兩集未出版)
回到文字俐落上頭。郭箏說他不寫過場,武打如果沒有寫到像柳殘陽這樣會寫,也不多寫。(大量閱讀啊,現在寫武俠的,有多少人看過柳殘陽?)
我覺得這個是技藝的展現。有點令狐沖學獨孤九劍,風清揚說沒有一招一式都要比畫完的,這邊用一半接到另一邊,很好。但金庸本身的文字招數並沒有練到獨孤九劍,金庸方方正正。但郭箏寫到了<大話山海經>這個階段,我覺得真的就是獨孤九劍了。
雖然我們後面有問他在文學上有什麼遺憾嗎?郭箏倒是一反常態有點認真的說,他三十幾歲寫到<彈子王>和<龍虎山水寨>時,才覺得小說寫出了一點心得,但當時寫書賺不到錢,投身編劇,那個東西又降下來了。如果當時堅持寫下去,會不會在文學上有更高的成就?郭箏說,他至今仍然不太敢重看<彈子王>和<龍虎山水寨>,怕遇到當時的自己。
(但我私心覺得,小說不是只有文字的凝練優美是技藝,郭箏這種感嘆對我來說就像是風清揚在感嘆:說到底我只成了東湊西湊的獨孤九劍,我年輕時堅持一點,會不會能創出落英神劍掌甚至降龍十八掌?)
4.終究是善良
郭箏作品給人的印象,很不按牌理出牌,是個怪人。但理解到最後,我覺得郭箏本質上有種非常動人的老派氣質。
小說要基於現實,小說作者要大量閱讀(不只是現實知識,也包含對前人小說技藝的理解),小說作者追求文字凝練,這些不都是古老到大家覺得不太重要不一定要照著做的教條。堅持,徹底追求,自然就會變成很怪很孤獨的樣子。
郭箏的小說底層有種溫暖善良,人沒有全好全壞,看這個世界是需要更多彈性的,在這個燃點很低,水滸傳一樣的世界,郭箏的作品真的看起來好讓人憐惜。郭箏看生平故事,感覺是個歷經風霜,有故事的人,可是在郭箏的小說裡,完全找不到自憐,找不到關於個人自身窮酸的哀嘆,對於個人在這個世上所受挫折的不滿(頂多在最年輕的作品如<少林英雄傳>裡有種對於生命的迷惘,但那也是不帶自憐自艾的明亮迷惘。)
這個很稀罕,真的很稀罕。
我們也問他,到現在快到退休年紀了,比較不迷惘了嗎?(當時在聊政治制度的問題,請參見上期沈默的紀錄),他說他其實越來越迷惘。
通常老男人都只有越來越知道,越來越自以為自己全知道,我還沒真的很老就很有這樣傾向,很糟糕,但郭箏顯然清楚,一切建立在現實的感受上,很多事他越來越不知道。郭箏說:人類的體制(當時話題在聊體制),像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可能像雪山隧道一樣長幾公里,但我們現在說不定只走了幾公尺,終點可能還很遠很遠)
結論
還是說說我自己。我年輕時因為無知,所以想了種種自以為了不起的東西,想說要寫一部和一般武俠很不一樣的武俠小說。但在網路上打滾多年,自以為了不起,但真的沒啥實在的玩意生出來。後來經過溫武十年,年年在台下看戲,慢慢人也老了,也放下很多自己的蒙昧傲慢,眼界好像突然開闊起來。如今看到郭箏的作品,突然有種這不就是我想要追求的目標,我以為我想要的不同,其實早就有前輩更實實在在的走在前面了(而且是很遠很遠,早就在那邊只是我當時認不出來),那些我以為武俠小說要的精神改革,新技法什麼的,郭箏都早就完成了。
我只能當個腦殘粉。開心當個腦殘粉。
<大話山海經>,真心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