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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垃圾車的車尾斗像末日景觀那樣瘋狂冒煙,煙是蒼白的蒸騰的,埋沒著路燈的光圈和公園樹影,儘管臭得猥瑣,倒有種矯健靈巧的感覺。人潮逐漸積聚,等待車掌鑽進車腹揪出那包起火的垃圾,以免整台悶燒隨後炸成坑洞;對街的店家扛來一鍋鍋冷水,總算淹出一小包黑色塑膠袋裝的滾滾菸蒂,彷彿黑盒子那樣躺在路面,遭逢唾棄。車底堆放著一丘不得好死的、早已被咬破的垃圾們,尷尬噁心地賴在那兒,彷彿是為了找出亂源而強迫拆除的建築結構 ── 屍被毀了,跡仍未滅。人群小心翼翼防止賤踏到任何髒水,把手上那袋垃圾扔了掉頭就走揚長而去,嫌棄的意志貫徹整個行動,幾乎是合理不已的。唯一對待垃圾的得體方式就是把它們丟掉,丟掉然候走開瞬間健忘;把它們打包整理,眼見巨鏟將其吞沒,甚至沒想著它們將會從此不見。那是既成事實,根本不必去想。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它們不僅會自動燒起來還會重新得意地回到街上,或者滾落沙灘漂進浪裡橫渡海峽環遊世界。你的垃圾比你順遂又比你戲劇化。它們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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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忘了一袋過期的吐司,尋覓洗手的地方和晚餐的路徑。菜單填遲了,酸甜的番茄海鮮麵只剩下黃色細麵而不是米白小寬麵,總覺味道不夠明亮。橘色的湯汁漂浮油花彷彿鹹味的芬達汽水。離開後去便利商店買了三罐節慶折扣的啤酒,日牌精釀 GRAND KIRIN 銀河啤酒花系列涼快深得我心,帶回家邊喝邊讀《失戀傳奇》腦袋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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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的《失戀傳奇》就像狠狠搖晃過的啤酒,表面無事,內裡滿是泡沫亂湧。作者那份輕描淡寫的決心實屬駭人,她的故事是盛大遊行折轉的街尾,歡慶的人群遺失了貼身物品,而在那裡倒帶、錯亂和落寞。我喜愛她描寫堅決不回眸的模樣,以及回眸以後依舊游牧如常的城鎮。另有件嘖嘖稱奇的趣事。今年一月時讀了《集體心碎日記》,一則特別迷人的推薦序放在了書本前緣,序文作者「威威」為本書作者「柴」在她自己的小說起了個虛構名字「劉星」,自嘲篇名很像八零年代的港產電影〈紐約故事〉:「『這條街傍晚六點左右都還只是清晨,路過的女子與在對面踱步也在抽菸的男子手腳都淡淡的像剛睡醒,帶著新鮮的呼吸等著晚一些拿來腐敗。』我一直沒能寫完這篇小說。時而突刺時而畏傷,像極了我們身體力行的那些摩登的愛。」那時到處查找這個威威究竟是何方神聖,短短的序竟寫得如此張揚奪目無理卻有情,因此當我在《失戀傳奇》裡讀到〈紐約故事〉時,那無以名狀的興奮拔山倒樹而來竟難以抵禦也就匆匆享受起來 —— 原來威威就是羅浥薇薇,原來劉星的原型就是柴不是我的眼花,而且而且,她到最後還是把故事寫完了。一切非常幸運。行雲流水沒有直角,就像小說裡那些擦邊不齊的身體輪廓,火焰一樣揉著閃著,撞出丁點聲響。自作多情地虛擲巧合也能沖出一杯單份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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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傍晚結束了為期四週的獨居,屋內一時洶湧毛躁,難保睡到下午的時區節操。但也瞬間好命起來,吃過飯老爸載我去看電影,飛龍坐騎似地咻一聲就到了。傍山的幹道長年失修,坑疤起伏,坐車如行舟,還是天候很差的那種。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搭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航程是什麼模樣,一陣暈眩。
《安曇春子行蹤不明》比預料中好看許多,或許是拍攝手法富有意識地將情節符碼化,解鎖開來就是一張女性覺醒的反抗地圖,標記著防線和游擊戰的爆破,也細細小小寫著每場戰役的傷亡。一段重複數次的鏡頭是安曇春子倚在車門邊對著夜空抽菸,她望著煙霧散逸,無聲無息地扔下剩餘一大截的菸蒂,隨後人間蒸發。象徵的也許是一種輕便的反社會性逃脫,或是日本女性在父權體制下低迷的存在感。劇本對女性在各年齡層中權力不對等的塑造皆綿密細緻,不僅是男性對於女性的傷害(性騷擾、渣男友),亦有女性之間的互相傷害(世代暴力、強迫角色扮演),儘管事件類型取材通俗,但彼此銜接流暢,果敢不喘地一筆勾勒出當代都會女性的處境:她們永遠是憂慮的,憂慮身材憂慮臉皮憂慮自己不是公主,憂慮被侵犯憂慮被騙,憂慮不被喜歡也憂慮噁心的那種喜歡,憂慮放膽也憂慮保守的愛情,憂慮職場上的性別歧視,憂慮婚姻與家庭的社會期待,憂慮還未盛開光芒就徹底老去。接近尾聲時,安曇春子說了一段頗為悼慰的言語:「那些上了失蹤人口名單的女孩啊,大家都以為她被綁架了、被強暴、姦殺或者被賣掉什麼的,我寧願相信那些女孩都是自己消失了 —— 像我這樣消失,好像真的死了那樣,但其實她只是離開,活著離開,去了某個誰也不認識她、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過著愉快的生活。我寧願相信是這樣,不然的話就太不公平了吧。」是啊,當沒有人在乎她們的時候至少她們要在乎自己,當沒有任何人值得去愛的時候,就不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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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澀九點下起溫熱的雨,空氣中有股活埋的味道,輕煙翻落河岸。雨勢變大但公車仍然不來,遲了整整十五分鐘,舌根嚼著咒詛,耳道裡迴旋的是柔情似水的婚禮歌單。大半年前曾無聊地在記事本上排過葬禮歌單和婚禮歌單,但葬禮的怎麼排就是長了一串,這個夏天倒好,關於愛之狂喜與狂妄的曲目隨著熱雲對流淅瀝嘩啦,戴著耳機走在路上都有種拉炮彩帶千絲萬縷落在頭髮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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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客廳,家裡三人短暫地同步沉浸於閱讀的狀態,而且手上拿的都是同一胎到貨的書。
我媽:《俗女養成記》
我爸:《歡迎光臨火星》
我:《謎樣場景》
那畫面那美了我不忍繼續擺出讀書慣用的疾言厲色。一分鐘後我爸就爬起來去訂購除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