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原一家上樓時,發現阿健正在等他們。
阿健:「還是不想回到過去?」
廣志:「不要,我要跟家人活在未來。」
阿健:「真可惜啊,廣志老弟。這不是無趣的人生嗎。」
如果有了機會,要「活在孩童時期,對未來擁有無限可能性的過去」,亦或「活在資本社會下,沒有夢想而庸碌的過完一生」?《蠟筆小新:風起雲湧 猛烈!大人帝國的反擊》一片是蠟筆小新系列在2001年推出的劇場版,講述小新一家與「二十世紀萬國博覽會」組織的對抗,首領阿健對現代日本感到絕望,企圖將大人們都變回孩童,重回過去的美麗時光;而小新與他的家人,則要阻止這場危機發生,從一無所有的大人們身上,贏回自己未曾有過的未來。如一眾千禧年間的日本作品,本片企圖處理泡沫崩潰後的平成世代-這段對日本民族心重創的時期,不只反派頭目-阿健對現實失望,故事裡的大人們也對現實失望,他們無不沈浸於懷舊之中,試圖重回那年少時代。
和多數電影的衝突相比,《大人帝國》的衝突是一項人性化的兩難,反派立場甚至可稱為一種人心之本能,是無法達成的嚮往。哪個大人沒有後悔過,如果有機會,誰又不想回到過去呢?而當高度成長的經濟只是假象,現實是場伊卡洛斯式的輓歌,失落的大人們流離失所,那孩子又該何去何從?雖然是部卡通動畫電影,觸及的主題亦十分深刻;情緒渲染力的傑出與隨其而後的高評價之下,敘事手法的精準運用功不可沒。「同理」永遠是電影的關鍵,作為一部以兒童取向處理社會議題的影視作品,如何「說服」孩子們尤其困難。在此片設下如此難解的道德角力下,能得出一項正反合的解答,使觀眾認同其結論,是此片敘事策略成功之處。
我們得以從直觀的感性經驗得至敘事策略的明顯體察,作為一部主題環繞於思想對立的電影,它處理反派角色的手段明顯不同於典型化公式。多數電影中,觀眾不需切身認同反派的思想(認同標竿在於邏輯而不在同理),只需在最後一刻勝利即可;但正如前述,大人們的立場使觀眾具有深度的認同感,直至片末,儘管已接受了正方觀點,仍會為反方感到難過。觀眾深入了大人們的共感中,認同他們之虞(試想如果沒有在此環節進行細膩處理,想法變成小孩的大人們就只是一群怪胎罷了),亦塑造了看似矛盾的戲劇問題,如何能在同時認同正反派的情況下實行衝突的解決,得到一令人信服的結論?《大人帝國》使用的手段看似樸素,在此刻卻是最為精準的答覆,「觀點轉換」。這項策略有效的使用在小新的父親「野原廣志」一角與虛擬懷舊城市「夕陽町」兩者上(集中於由廣志的回憶開始的第二、三幕承接之處至片尾)-藉由觀點的切換,觀眾得以先成為了反派,再由反派之姿切身認同正派。
「誰看」至為重要,是《大人帝國》角色認同的關鍵。熟悉蠟筆小新的觀眾們對廣志絕不陌生,他勞碌於上班,有著永遠的房貸積欠,卻也對家人有著最真誠的心;廣志的立場是本片衝突對立最精準的切入點 — 他是有足夠的緣由選擇留在過去的。片頭,廣志化身為超人對抗怪獸的攻防戰,在觀點切換下,我們暸解這是萬博會的懷舊棚拍服務;後設敘事置換了觀點,全知的敘述鏡位出現漏洞,顯露旁觀之姿,笑鬧的超人戲在觀眾眼中逐漸認同為每人心中孩子般的初心。而在經歷了第二幕的大人追逐小孩戲碼後,廣志再次使我們看到妖魔化大人背後的一面,在父母面前哭鬧的廣志,吵著還未看到萬博會中太空人帶回來的「月之石」,亦是電影利用觀點的變化增進角色認同之例。
認同肇始於觀點-萬博會的守護超人「廣志SUN」棚拍中
最為巧妙的觀點置換是那段打動人心的「廣志的回憶」-在前段作為反派的廣志,忘記了大人身份,心靈回歸孩童;當小新在萬博會裡發現小孩廣志時,讓他聞了聞他自己的腳臭,現實的味道使一生的回憶浮現,從小時坐在父親單車的後座,直至成家立業帶來的辛酸與歡笑,蒙太奇段落結束於廣志在痛哭中回歸大人。此段落固有情感張力,還有著重要的敘事目的,除卻前述的觀點轉換製造認同外,更間接的向觀眾傳遞了本片的中心價值。
首段提到的兩難命題,廣志的回憶得以解答,電影想要告訴孩童們的核心思想,就是「儘管現實的人生如此庸碌、平凡,只要與自己的愛人一起走下去,那些點點滴滴才是最珍貴的」。核心思想要透過誰、在何時傳達是需要審慎考慮的,在對的位置才能順利「縫合」觀眾。片中,原先廣志身為反派角色,藉由此場次回憶起生活點滴,想起家人的重要,成為正方。除了對反派去妖魔化外,更巧妙地在其觀點轉換中置入了本片欲傳輸的意識形態-筆者認為「與其說是回憶,這場戲更是告訴我們未來有什麼」。敘事如何「說服」孩童觀眾何謂未來?廣志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對孩童的視角而言,是「長大」真正的樣子。這場戲透過情緒煽動力強的回憶來傳達核心思想,以過去埋藏未來,策略成功,電影前半部維持著客觀的觀點,在此處透過一個反派的「主觀」觀點作轉折與傳達思想,當我們受廣志的回憶感動,我們已經下意識的認同這部片的核心思想了。
夕陽町,阿健在萬博會室內搭建的造景小鎮,永遠維持著黃昏,因為黃昏總是讓人想到過去。裡面有著舊式的街道,裡頭的人們維持著幾十年前的生活模式,這是阿健認定的家,也是他所嚮往的世界,而他利用在小鎮萃取到的懷舊味道來引誘大人們回到童年。這亦是非典型反派形象的成功塑造,沒有暗地製造的殺人武器,也沒有整裝待發的邪惡軍團;敵人的魔窟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使得觀眾得以認同阿健所追尋的烏托邦理想社會。
第二幕結束,廣志的回歸後,小鎮在認同機制上同樣扮演著要角。如前述,策略是「先讓觀眾成為反派,再由反派切身認同正派」,野原一家為阻止懷舊味道往全世界發散,決定去破壞裝置。觀點的轉換發生於野原一家賣力的畫面轉為黑白電視,阿健把電視關掉,準備出發,這時觀眾被置入訊息-野原一家的畫面正在夕陽町的電視台被實況轉播中。全知的客觀敘事視角再次發生變化,野原一家努力抓取將要逝去的未來之場次,與其中不時插入的「夕陽町居民看著電視」的畫面,效果是-觀眾並非被放置於「野原一家視角」,而是「被放在與夕陽町居民同樣的觀點,看著野原一家」。
試想觀眾的觀點與小新一家相同的話會如何?想必將無法輕易認同此結局-懷舊鎮上的人們想重拾未來;但當視角與夕陽町居民同化時,我們下意識一同看著小新一家的努力。直至小新使盡一切努力想阻止阿健按下發射按鈕,而味道濃度已經下降時,觀點置換的效果出現-「我們認同了反派的決定」(反派的決定是認同正派)。我們了解夕陽町居民為何會看著電視機看到哭泣,因為我們與他們(反派)站在同一觀點看著小新努力,此時的我們也相信了未來。
沿此脈絡得以總結,敘事策略引發的認同順序大致如下-先建立非典型的反派形象-夕陽町,再讓觀眾隨野原廣志的步伐,瞭解衝突,在關鍵回憶段落透過「主觀」視角得到本片衝突的解答,第一步的使我們以反派視角認同正派;其次透過夕陽町居民觀看小新一家爬萬博塔拯救世界之段落,使我們再次置身「反派觀點」,觀看正派,進而在最後一刻認同反派被感化之決定。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 “The Great Gatsby“
大人們都想回到過去,小孩則想要成長,在電影中,小孩甚至是帶著大人成長。初看《大人帝國》或許只長小新五六歲,落筆時以過十年之有,生活還不夠悲哀無趣,卻也足夠同理這班大人了。與家人擁抱未來的價值觀看似過於天真爛漫,但成長於失落時代的大人們又需何等勇氣才畫得出這部電影?最令我感動之處在於,處心設計的認同機制下,他們是多麽深信人與人的連結能帶來救贖,並願意告訴孩子們-我們相信,所以請你們也試著相信吧。而如何不被過去給吞噬?唯有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