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有時懷疑,自己是母親無性生殖的產物,父親的存在彷彿只為了定義妳,他給妳的姓氏和性別,定義了妳的座標,框架住妳的基本關係,像是被列舉的長串規定、法條,讓妳活得依法有據,卻缺乏真正的意義。妳和父親就像是活在兩個時空裡,始終無法相遇,妳無法仰望他,他無法愛寵妳,於是妳也失去了被愛寵的樣子;自從父親調職南方以後,妳在家裡扮演著男性的角色,比起父親,妳更喜歡自己的扮演,妳如果是男人,至少是個溫情的男人,但母親和妳衝突時還是罵妳:「和妳爸爸一樣!」
但父親到底是什麼「樣」呢?看著同樣為複製品的奶奶、大伯、叔叔,在南方的庭院裡圍成一個圈,百無聊賴的抓抓臉,趕趕腳背上的蒼蠅,偶然談起水果的收成和媽祖娘娘的金牌,除此就無話可說,甚至於不談彼此的生活,妳就感覺一陣毛骨悚然,因為妳看不見家人之間該有的聯繫。
小時候,母親總把你們打扮的乾乾淨淨,但在那山村裡,你們顯得無比的突兀,他們看妳就像父親看妳,一臉的不欣賞不認同,然後他們又告訴妳:「真像妳媽!」
妳才發現,妳連自己也無法指認。
每回返鄉,父親通常會在黃昏時起身,到老家門前的果園裡抽菸,凝視著那條曲折的產業道路。七歲那年,四個兄弟裡,唯他被送給了隔壁村的外省伯伯,所謂的隔壁村,實際上已翻過了幾個山頭,他當時怕極了那外省伯伯的國語口音,連夜逃跑,一個人赤腳在黑壓壓的產業道路上奔跑。
此後,父親彷彿罹患童年失憶症,再沒有人能問出他的往事。
父親的公司近年歷經產業轉型,如父親這樣老一輩的員工,不是自動請退,就是咬牙和新科技拼搏下去,父親屬於後者,也因此調職南方。年過半百,擠在單身宿舍裡,總是古怪,更遑論被年輕如子的主管訓話,叫人多麼難堪。妳還聽母親說,父親的工作需要電腦,其實一聽就知道不難,但妳知道這對父親是巨大挑戰,有時妳看見父親在房裡,偷偷的使用電腦,但開完機就愣在銀幕前,要不就是胡亂的開一堆視窗,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關閉,他更不知如何向妳開口,如同他無法對年輕的主管承認,他不會使用電腦。
多少年來妳用文字試圖字療,所以妳的作品中有那麼多男人和小女孩,同時,妳巡梭著別人作品中的父女關係,在妳憤怒時,妳便成為女性主義者,瘋狂反對父權,當妳哀傷,妳又尋找專業的輔導人員,希望能藉由這些對談,讓你們的關係更健全。然而父親永遠也不能聽懂這些理論,無法成為妳理想中溫柔的男性,他只是不斷的衰老衰老,妳清楚有一天他將衰老到無法和妳抗衡,衰老到妳不忍與之抗衡。
最近妳父用漂流木,雕刻了幾個人偶,獻寶似的放在桌上。說實話,妳還真看不懂那些作品,但難得他有這份雅興,索性當作展示檯,把自己的飾品都懸上,看起來還頗有衝突的美感;妳父顯然受到某種鼓勵,最近,那奇怪的漂流木雕刻多了好幾個,有廣開展覽之勢。
妳看它們相互挨著,似乎很乖巧的樣子,而覺得好笑;然後,妳隨手把琉璃手串擱置在上,那晶瑩的色澤,彷彿是某個孩子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