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的夜給人以幻覺,滿街昏黃色的燈光,總讓人思忖,夜晚為何要藍天退卻。出租車經過菜農子弟學校的時候,邱灝雯突然意識到已經離隔街處的祐漢新村很近了。她對於這邊並不熟悉,感覺這裡是祐漢的邊緣,倚靠著林則徐紀念館和遠方的望夏山。然而,沿著狹窄街區左右蜿蜒的出租車卻將她們帶進了一個邱灝雯只在書中讀到過的世界。
在出租車上,邱灝雯並沒有機會多觀察Mandy,匆忙中她拉開車門直接坐到了司機身邊。從後座的空隙看過去,Mandy的雙腿泛著健康的光澤,修長的睫毛和側臉的輪廓模模糊糊令邱灝雯覺得熟悉,只是這種熟悉像是一個無處安放的記憶,怎麼也找不到對應的位置。司機專注地在路上蜿蜒 。邱灝雯琢磨著Mandy從未落入艷俗的外表。她的穿著也總是優雅、大方,如果不認識她,相信很少有人能夠想到她從事的工作。
「人不可貌相」可能是每一個孩子成長期聽得最多的一句至理了,不過,日常生活中即便時刻謹記,也往往難以做到。隨著歲月的積累,邱灝雯每每發現,因著一個人的容貌或者族裔而妄下結論、一概而論,不僅隨處可見,甚至在自己身上都好難避免。如若一個女子穿著性感,就一定會說明什麼嗎?如若一個像Mandy這樣的性工作者從未穿著俗艷輕佻,那麼她就一定是背著血海深仇、落入凡間的鳳凰麼?其實,每個人都有故事,只是寫故事的人是天生的收藏家,要把所有人的故事都收集起來,彷彿這樣就能讀懂這個世界。故事裡總有這樣一類人、這樣一種職業,在亨利·米勒筆下活色生香,但很多時候卻在主流社會屢屢被禁,無法還其本真,而此時,邱灝雯就離她們近在咫尺。她不願Mandy或者任何一個人抱著自己的故事離開這個世界,邱灝雯要盡自己所能,記下來世界賦予我們的千奇百怪。她更堅信,在水坑尾講座上坐著的那個「麥女士」,並沒有真誠地回答她的問題。讓Mandy走入這樣一種生活、一個世界的原因不應該僅僅是為了錢這麼簡單,而這兩次見面使邱灝雯更加確信了自己的預感——Mandy似乎在她的身上找到了什麼。不過,這是否也是以貌取人的一種臆斷呢?邱灝雯並不像過早地判定,這時候,她只會等著,至少,她的筆情願借給Mandy讓她說出故事;至少,今天就是一個機會。
Mandy叫司機停在了國際花園的ATM旁。下車後,Mandy謹慎地查看了四周,才帶著邱灝雯走進了樓宇。邱灝雯的頭還是暈乎乎的,電梯讓她想起跟老範乾下的那杯「毒氣室」,悶在腹中,後續起勁,加上死藤水的作用、電梯的密閉,剛才出租車經過的祐漢隨著電梯的上升又像電影一樣在眼前一幀幀閃過——只是街區變成了半敞著門的棚屋,門縫中隱隱坐著一個個穿著藍裙子、白裙子的女人。那些女人的臉都看不清楚,膚色各異,唯一在邱灝雯「眼前」無限放大的是她們半張著的雙腿,裙邊蓋在腿上,與若隱若現針鋒相對。
說到祐漢,其實並不是邱灝雯腦海中的棚戶區,也不是最能夠體現澳門「貴族氣質」的填海區;更不是滿含殖民風情、各文化兼容並蓄的中產街區;而是一直跟紅燈區有著緊密聯繫的一處市井之地。這種市井跟三盞燈不同,祐漢沒有非常熱鬧的市場,毗鄰的也不是紅街市那樣知名而古老的地標性的市集。人們想到祐漢的時候,即便不是能想到有著許多樓鳳的街區,也會是偶爾單元樓內隱約亮著的一盞小紅燈。隨著當今移動通信日益快速的發展,各個角落都會充斥著通過社交軟件被強迫或者自願賣淫的女性,附近住戶偶有抱怨,發生衝突了也會報警處置,但是同樣的情況屢禁不止,直到整個祐漢的名聲已經快要成為紅燈區的條件反射,物業的價值也長期不看漲,一切都熱鬧地、灰暗地頹敗著。
這些畫面和雜七雜八的想法在邱灝雯腦中打著轉。轉眼,被電梯帶到了31樓。面前有一道金灰色大門,Mandy毫不遲疑地引邱灝雯進來。當一個人的家如此不設防地展現在他人面前時,算不算是一種無聲的信任?居住環境的徹底暴露總令邱灝雯感覺不舒適,像是邀請一個陌生人走進只有自己才熟悉的應許之地。Mandy指了指客廳中間灰藍色的皮沙發,「坐吧。要喝點什麼?」邱灝雯轉頭再看的時候,Mandy已經在客廳磚砌的吧台後面打開了咖啡機。很熟悉的感覺,邱灝雯想起了老範。
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令整個住所在明亮的夜晚里變得「其樂融融」。Mandy在邱灝雯身旁坐了下來,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後,依舊保持著隱隱的微笑。
「你是在躲什麼人嗎?」
Mandy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我在四季酒店有一個熟客,但是沒想到來的不是他。」
「怎麼?你的客戶跟你聯繫,還會有這種情況?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Mandy還是沒有作答,只是點了點頭。「是我不小心。一般不會有這種情況。你知道我是做這個工作的,但是我跟住在祐漢這邊的大部分人不太一樣,我比她們好一些,她們很慘的。我是自己在做,也沒有媽媽桑管著抽成。這樣主要是自由,我有很多熟客,他們是不會找別人的,這樣保證了我一些收入,同時也給了我機會做我要做的事情。」Mandy一邊說,一邊用手向客廳的吧台那邊一划,像是一種展示,而邱灝雯看到的也確實是一種井然有序、乾淨整潔的公寓風格,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邱灝雯自己的公寓更充滿著一種極簡之後的審美。
這樣想來,邱灝雯稍有些失落,但依舊問道,「你有什麼事情要做?是需要幫忙嗎?」
Mandy好像沒有聽見邱灝雯的問題一般,繼續說道,「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碰到了一點麻煩。」Mandy抿了一口咖啡,然後將兩只手從臉頰向後攏起頭髮,露出那一片紅色的印記。「他們打你了?」邱灝雯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他們」,或許是她總覺得這樣的印記,能夠將Mandy通過熟客的方式傷害到,應該不是一個人,「如果你需要報警或者什麼的,我都會幫助你的。」
Mandy抬起頭,眼睛似乎有點被淚水迷茫了,「我可以的。但是報警?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這樣簡單。」Mandy眼中飄過一絲無力。
四季酒店其實就在威尼斯人「帝國」的旁邊,比威尼斯人更加有一種私人定制的奢靡感,平日里很難有人可以分辨出威尼斯人從哪裡結束,而四季從哪裡開始。當不計其數的遊人湧入威尼斯人購物時,他們並不知道的是旁邊的四季酒店可能下榻著某個明星或者政要首腦。這一點澳門人知道,在澳門的高級性工作者也知道,Mandy就是其中之一。對她而言,與邱灝雯見面的陸軍俱樂部已經成為平日里想要懷舊的去處,訂位只需提「Mandy」的名字就有「留位」;四季酒店也有為她其中的一位熟客常年保留的客房,只要一條信息,Mandy就會到那間客房等待下一場默契的交易。Mandy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剩下的些許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她會在澳門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遊蕩,不買東西,也不吃飯,只思緒萬千,渴望碰到腦海中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Mandy是幸運的。她的客人從未用世俗之見來評判過她。他們所同處的世界彷彿是平行宇宙中的另一個時空。在這個時空中,Mandy與熟客們保持著無需言語的彼此理解。在外界看來,他們苟活在一個骯臟的「社會」里,而這個社會於他們而言卻是最默契的庇護所。沒有人相互指責,更沒有人站在道德高地去詬病,這是屬於且僅屬於他們自己的一片「大平原」。自然,陌生人的介入就總會顯得格外刺眼,有時候甚至會引起整個「平原」上動物遷徙般的改變。Mandy從未「群居」過,發生在她身上的任何事也不會引起第二個同業者的警惕或同情。從她踏入這個「大平原」的那一刻起,她已然承擔起了所有的責任,也背負了所有的風險,雙肩上的重量再沈,或許便能夠告慰這一生中與她擦肩而過的所有靈魂了。
她與邱灝雯的「友情」開始本不在計劃之中。然而,從婦女大廈講台上被邱灝雯提問的一剎那起,Mandy就知道,這些年的所有付出可能真的會有自己想要的回報了。雖然她依舊繼續著「平原」上的交易,但冥冥中的一種力量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身旁。
在通往四季酒店那間客房的路上,Mandy有些遲疑,今天的地毯似乎格外軟,好想要將她的高跟鞋完全陷入不可輓回的深淵,又好像從地下伸出的一隻只手,抓扯著她,讓她的身體沈下去。Mandy在腦中尋著一種解釋,終了還是落在了「冥冥之中」四個字間。客房的門開著,裡面卻空無一人。床上放著一張卡片——
「紅伶 22:00」
是Mandy熟悉的口吻,也是她約見邱灝雯時所用的方式。所以,Mandy並沒有讓這張卡片的出現觸到她警覺的那根神經。
「Surprise」在性工作者這個行業里早已失去了其真正或原有的含義。開始的時候,每天接觸的人都可能是一個「surprise」,日久天長,客人們不經意的小動作或者洩露「天機」的一個字、一個詞,都將成為她們挑下你面具的匕首,那一刻,面對赤身裸體的她,才會有真正的「平等」。看到僅寫著時間和地點的紙條後赴約並不是Mandy或者任何其他「姐妹們」的首選,除非是迫不及待、情急拼命的那些,再就是像Mandy這位在四季酒店的熟客。兩個人相熟了之後不免無聊,所以就算不是客人先提出,Mandy也會嘗試一些驚喜元素。誰想到,她今天去的卻是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