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你做八大行業的田野調查,受訪者會不會遊說你下海?」
這問題背後的預設與潛台詞容後討論,我的簡答是「會」,在八大每個人頭都有變現的價值,多收一個下線就多一份抽成,男女跨性別老中青高矮胖瘦都有可以投放的市場,所以當然有受訪者聊到一定程度,便問我有沒有興趣「來做做看」。
嚴詞拒絕、作勢清高對於互相理解並沒有幫助,不妨淡定把話題聊下去並且轉移到受訪者身上,大家對「自己的事情被別人關注」的興致往往大於替組織招募,所以我總是問受訪者:「你會邀我,一定是認為這份工作不錯,你覺得最棒的是哪一部份?」
八大的誘因:快錢、彈性、見世面
以及讓客人與公關欲罷不能的化裝舞會感
所有受訪者都會說做八大賺錢快,高報酬常佐以高風險,留不留得住錢也是艱鉅的挑戰,我個人沒膽量擔太多風險,錢來得慢,在花銷投資前會思考不只三遍,開不了源至少有節流,生活一樣可以過。
做八大第二常見的誘因是彈性大,排班時間彈性,不上班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生活。仔細想想,下班後不就都應該是自己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想做、想學的事情?我這幾年成為獨立接案的職業文字工,對於「工作彈性」有血淚體悟,畢竟我總是自由又彈性地--隨時在工作,或是滿腦子都是工作的相關問題,這也驗證了事在人為,天底下沒有一個職業能保證生活一定有餘裕。
△嫚速報專題分享我的文字接案故事,歡迎閱讀
做八大排行第三的誘因是可以見世面、體驗人生,接觸到日常生活中不會碰到的「上流階級」。但令人洩氣的是,接觸上流並不會讓自己跟著躋身上流,就像我跑國會新聞並沒有變成立法院長一樣,而哪個職業不是從做中學,品嘗人生百味呢?
在三大誘因之後,我聽到一個值得玩味的說法--「你可以變成另一個人,跟平常的自己完全不同。」
一位前酒店公關解釋,她在學校時是會領導眾人的大姐頭,同年齡的異性不是怕她、期待被她照顧,就是把她當哥兒們,沒有曖昧或是被疼惜的空間。日常中她若模仿學校裡「懂打扮、撒嬌的正妹」,會受到同儕壓力,被嘲笑為四不像,但進入酒店工作,留長髮、穿短裙、噴香水、嬌蠻或嬌憨地說話是職業之必須,於是她在八大意外放下「必須扛起一切」的包袱。
「一些還不錯的客人懂得疼女人,很高興我倚賴他們……從這些往來讓我發現,原來我也可以當『性感的小女人』,這是日常中不可能的事。」
在八大卸下面具與武裝來紓壓不分客人、公關,也不分性別,所有涉足其中的人都像參加化妝舞會一樣狂歡。
世界上贏家和勝利組的位置都是限量版,當不了被他人羨慕的人,或許還能當一個懂得好好自處的人。
偶像/吃軟飯/少女的狩獵者?!
角色扮演上癮的八大男子
我在《
我拿青春換明天:八大行業職場說明書,慾海求生的人物群像》中採訪並描寫了另一位角色扮演上癮的八大男子「彼得潘」,年近三十的他表示自己是一名地下偶像,也就是不在經紀公司體制內、自行接洽工作的藝能人,我好奇這樣保得住朝夕嗎 ?後來彼得潘卸下心防吐露,他是靠「一群少女的資助和包養」,靠近三十歲的成年男子是怎麼靠少女包養?原來彼得潘會COSPLAY成動漫角色,到同人展尋覓喜愛該角色的獵物--國高中少女。
在學校沒有同好,在家也只會被要求課業的女孩們仰賴動漫承接她們的戀心、性慾和寂寞,彼得潘趁此空檔介入,和年紀是自己一半的少女們相處很難有精神上的交流,彼得潘忍著哈欠聽少女們抱怨有限人際關係中的瑣事,換取少女們用閃閃發亮的眼神看著他,把他當成明星崇拜。
然而少女們的油水稀薄,供不起彼得潘的生活,後來彼得潘到男公關店上班,他有變成「不同的人」嗎?答案只有天曉得了。
化裝舞會有時間限制,散場後的幻滅感更難消化,現實的嚴酷並未改變,世界上贏家和勝利組的位置都是限量版,我的感想是,當不了被他人羨慕的人,或許還能當一個懂得好好自處的人。
偶爾我會覺得當貓不錯,懶懶肥肥依舊可愛到令人想吸個不停,貓生美好,但成為能統合夢想與現實的完整自己,對我還是更有吸引力一些。
當貓可能會被主人和志工喀嚓,而且不能吃巧克力,需要謹慎思考
職業?研究?廣義的角色扮演?
向先行的八大研究者致敬
我對自己的職業選擇已有定見,自然不是旁人說做什麼好賺好厲害能動搖的,這時回頭看開場問題:「你做八大行業的田野調查,受訪者會不會遊說你下海?」
過往媒體訓練之故,我遇到別人提問時,便要先思考發話者為什麼這樣問?以及這個問題挾帶哪些預設觀念?
我認為這個問題的預設,是很多人認為「八大很危險」。
在一般社會印象中,八大行業常與菸酒毒品黑道勾稽,又有極強的誘惑力。所謂良民要保全自身,最好不要和八大有所牽扯,甚至和八大人對話都忐忑不已、坐立難安,但好奇心作祟又不免對八大探頭探腦--既然是「很危險的地方」,那把裡面的故事說出來,是不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呢?
要寫什麼不代表必須做過什麼,如果規定做過某職業才有資格寫某領域,那現在台灣能寫蔡英文的人就只剩下馬英九和陳水扁了。
另一方面,變成受訪者的利害關係人,對方便不會坦白職業風險或職場的陰暗面,加上八大行業分工細膩,身為同業但所屬部門不同,思維與運作方式也大不相同--從前場招待客人的男女跨性別公關、維持店家秩序的行政人員,負責招募新血排班表的經紀人與經紀公司,到後台趴客的幹部、應召站體系,負責外圍工作如接送性工作者的車行馬夫、討債與維安的圍事公司,在在都顯示「這水很深」。
對於為了社會科學研究決定從事八大行業,並將學術成果回饋給大眾的學術人,我真心懷抱敬意。
回顧1998年,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紀慧文出版了《十二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從娼女性之道德生涯研究》一書,受到各大媒體報導,紙媒時代的標題殺人法不輸今日,〈蒐集故事 研究生當「窩包公主」〉、〈她,為寫碩士論文 下海扮公主〉、〈現代神女 自願跳火坑〉等標題讓紀慧文飽受壓力,從〈
禁得起上班小姐的風險 禁不起大甕媒體的挑戰〉這篇報導可以看出,媒體的關注點和學術研究的框架並不相同,也讓她窮於應付。
另外在2014年,台大社會系碩士謝碩元出版了《
暗夜裡的白日夢:酒店男公關與我們的異視界》一書,收錄了他為研究計畫當了一個半月的酒店男公關的經歷,他也談到好幾個晚上看著紅牌們四處轉檯,但他坐了六小時的冷板凳,當下並不擔憂研究會做不下去,反而是忌妒與好勝心煎熬下,立志要「爬得更高」,抽離酒店後他的心情也不同了,他
受訪時表示:「真可怕,原來環境會這樣使人改變,位置比我高的人恐怕更迷惘吧!」
研究者是人,會迷惘、會被職業和周圍的聲音影響,也幸好他們為不同年代、各種位置的八大人留下紀錄,讓外界可以有更多面向,來思考「販賣色情」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