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 :2021.04.29
這個星期二的回診,我又把醫生們嚇壞了!而我,當然也會因著檢查的數值再次被驚嚇,只是,最近的我似乎已經太過於習慣在醫院裡哭著。
哭,是我用來假裝鎮定的方式,雖然,看起來不太像,但那是我在不知所措時的當下,唯一還能找到像個活人存在的方式。
哭,到底是一種生理現象,還是心理反應?對我來說,很多時候我總用哭來表達情緒,難過也哭、感動也哭、無助也哭、生氣也哭,這現象尤其是在我得知自己病了之後,特別容易觸景傷情而發作。
哭,的確沒有什麼不好!但是,發洩地去哭,真的很累。現在的我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愛哭」,因為我覺得如果不是為幸福流的眼淚,那麼,那些淚水真的就是白白流掉的體力。如今的我,需要更堅強和勇敢,我已不想再浪費任何一滴眼淚的能量去成就身體修復與自癒的可能。
那天,回診後,我和浚再次嚴肅地討論了骨髓移植的事。討論的剛開始,我哭著反覆跳針地說著同樣的話,我的內心依然有些畏懼,仍然想在世上找到一處,至少一秒可以讓我去逃避,或去幻想。
浚看著我,聽我說完,他把眼神暫時迴避了我,並接著說:「我覺得心好累」。聽到這句話,我呆呆愣住了數秒,恢復了一些理智。我心疼他的累,但並非因為這回他說出口了,我才明白他為我承受的苦。
這麼多年來,這麼多辛苦的事情,我們都一起走過來了,幾乎不曾喊過累的他,彼時彼刻就站在我面前,為了說服我去接受可能會需要進行骨髓移植的事實,竟也脫口而出了「心累」二字。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感到心累,我也很自責。身體的勞累,我們總可以一起手牽手睡著,但你的心累,是因為我太愛哭了,對吧!
我哭的時候,你應該也和我一樣手足無措吧!當我靜下來時,想了想,畢竟,就算你再愛我,一個人又要如何才能擦掉一個人內心的悲戚呢?
我心裡的傷,我總得自己堅強起來療傷,我哭得你心煩意亂,卻忘了你的心如此柔軟,才能如此溫柔;我們心中的那些痛啊!就如那一天我們似乎一起領悟了佛陀曾說的那句話:「有痛,沒有苦」,終有一天,總都會雲淡風輕地度過了。
其實,我並沒有逃避或不想去面對可能要做骨髓移植的事實(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我,是否是一種自我辯解,但我真的覺得自己的心態已經做了調適與準備)。只是,比起骨髓移植的事,我總在思考著:「有沒有可能存在另一種自癒的可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一直在試,極盡可能地去嘗試,並小心翼翼地叮囑自己不要走火入魔,而我也信任自己沒有誤信偏方,或誤入歧途。
我曬了好多太陽的那天過後幾日,浚告訴我:「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剛好就好」時,我才驚覺自己那一日在樹下瘋狂地曬了三個小時的太陽是不是太激進了?我想用力地去相信自己會好起來,當然不是單純地僅是靠曬太陽這點,這個月來,我在飲食、運動、生活作息和心靈狀態上都正努力地做出了大幅度的改善。
我有些心急地想證明紫斑會好、紅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都會回應我的召喚,它們都正慢慢地進步著…..,你不也看見了?我胸口的大片紫斑慢慢被身體吸收而消失不見了;你不也看見了?我的嘴唇不再像幾周前這樣發白而沒有血色。你和我都想這樣相信─我正在好起來吧!
可是偏偏這週二的檢查數值又打擊了我們,看著醫生始終總覺得不樂觀的檢查數字,我總覺得自己是不是該關掉了想說話的權利,此時此刻的我,是不是只能乖乖地聽著醫生的囑咐與建議去做就是最好的選擇呢?
然而,我的內心質疑又矛盾,思緒的混亂就像颳起了一陣風暴般,席捲了我想信賴的自我。那些誰也都不會知道答案的事,終究還是得靠我自己最出抉擇,即便拉扯與掙扎正在撕裂過去和上一秒鐘我才建立的自己,但是,我仍樂於看見自己去下這個決定,因為生而為人能對自己負責,我感到慶幸;因為我仍很珍惜著擁有意識而能自尊地說話這回事。
「妳現在這樣的數值,不是應該要住院嗎?妳的醫生沒有叫妳住院嗎?」婦產科的醫生看著電腦病歷後關心地說著。
我尷尬地笑了笑,就像逃學的孩子被逮到一樣有些難堪又難以為情,低下了頭,我輕聲地說:「我的醫生叫我做骨髓移植…..」,接著,便又不爭氣地流下了眼淚,更奇怪的是—當我事後,回想起此事,我竟也想不清楚當下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哭?這又有什麼好哭的呢?
「骨髓移植」這四個字就好像我的眼睛水龍頭開關一樣,我神經質地恐懼著它,因為這四個字的背後伴隨著太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當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但這裡我所想到的是骨髓移植的手術風險),即便,那些未知有可能是好的發展,但於我而言,總還是會有些懼怕,就好像一瞬間要去做出這麼巨大的改變,我想任何人都會需要一點時間去找到克服心魔的方法。
診間外的我,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好一些,為了讓氣色看起來好點,我有時會化點妝;為了讓疲態看起來不這麼明顯,我會盡量讓自己保持笑容,這些都有何不可?我是個病人,但並不代表我需要自怨自艾或自我放棄;我是個病人,這是承認自己在某方面「生病了」的病識感表現,這並不代表我整個人連同心靈都生病了。
「你有看過石中劍嗎?裡面有一隻粉紅色的紫斑泡泡龍?」我的眼角餘光掃過自己身上因為血小板太低而出現的片片紫紅色斑點,並有些沒自信地對著浚說著。
「我不知道耶」,浚總是很誠實地說話,連有時我想聽見他來哄我,我也會突然意識到他過於天真。
「就是這隻啊!」我拿著手機google給浚看,而我自己也再次因這畫面與我自身太同病相憐而自憐了幾秒。
我已忘了當時浚回答了什麼,興許他也根本沒有接話,不過,如今我仍深刻地記得當我們爭論著是否要做骨髓移植時,他認真、掙扎又矛盾的神情,簡直是讓我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我想:「人的這一生之中,若有另一人,甘願為著我的事而完全映照了我內心的脆弱面,那麼,此生我還何求上天能夠再讓我遇見誰呢?」
「我覺得很害怕啊」,我既像是無理取鬧,又像僅僅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般對著浚幾乎崩潰地兀自說著。
「我也很害怕」,浚的眼神摟住了我,我無法將眼神從他的臉上迴避開來,他說出這話的瞬間完全不刻意地傾瀉出「要我振作起來」的思念。我想他大概也很想念某個我,想念那個堅強、勇敢會笑看人生的我。
於是,我決定不要再逃走了!
這一回粉紅紫斑的泡泡龍要勇敢去面對屬於自己的人生課題。人生走到了這裡,興許是上天給了我一個徵兆,要我去接受,要我去走過那段流淚谷,去擁抱那痛與改變,那隻粉紅紫般的泡泡龍帶著「我好想活下來」與「我好想繼續愛著誰」的這番信念回到了診間,終於有那麼一回,她聽著醫生對她說著骨髓移植的如何種種又如何,她不再感到悲傷地不能自己而無厘頭哭泣,她總算有些膽量問些問題,或拿起筆來做些筆記。
生命是自己的,上台、彩排和謝幕都要格外珍惜,況且,如今的我已經有了信心,我想承認自己的貪心,然後去和上帝多要一些,我想繼續把屬於未來很長一段的故事說下去 —「當粉紅泡泡龍換了造血幹細胞之後,她的新人生如何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