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知道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有多心碎。
來到菲律賓不知不覺已一個多月。
平常的日子,我們往返位於 Samar 與 Leyte 省的村莊。
從公車、吉普尼、人力車,到 Habal Habal(見下方影片),通勤時間愈長,也代表著資源愈難抵達這些偏遠的村莊。
自從馬尼拉回到獨魯萬,同事姊姊與我分別被分配到 Leyte 與 Samar 省,在協助執行計畫活動的同時,幫忙修改活動用的菜單,包括調整份量、食材等等。為了確認活動皆按照時程進行,我們每天都會到村莊查看志工們煮飯的情形,觀察小孩們的飲食狀況,以及他們對菜單接受程度。
當地獨有的交通工具 Habal Habal(改裝摩托車),我坐過最多塞五個人。
某天回到住處,同事姊姊問我。
當然有。
大二讀書時在 Human Nutrition and Develpoment 的課堂上就有提到,當時原文書上有一張患有 Kwashiorkor 的小孩的照片,其纖瘦的四肢與鼓脹的肚子,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Kwashiorkor 主要成因為飲食缺乏蛋白質,導致身體無法回收累積在組織內的水分,水分長久累積在腹部難以排除進而造成腹水,才會有四肢骨瘦如柴肚子卻又凸又腫的模樣。
同事姊姊說在她負責的社區裡,觀察到一位疑似出現 Kwashiorkor 病徵的小孩,她說她很心疼,卻不知道自己實際上能幫上什麼忙。
我們都心裡有數,在整個幅員遼闊的 Eastern Visayas,不會只有這一個例子。
曾經以為,這些事只會出現在書本,甚至是遙遠的另一個國家,直到現在我才曉得,當初以為會離自己很遙遠的事,其實就發生在現在、在身邊、在我每天去的社區當中。我熟知的一切離真實的世界相差甚遠,眼前一切紮紮實實打碎了我的價值觀、我的同溫層。
Samar 省因缺乏基礎設施,志工阿姨們就地取材生火準備食物。
那天,我與同事姊姊一同到 Leyte 省的社區查看志工阿姨們煮飯的情形。
在眾多孩子中,我一眼就認出那個疑似患有 Kwashiorkor 的小男孩。
詢問了其他家長後才知道,因為當時正值農作物收成的季節,小男孩的母親忙碌奔波於農田與市場,無法親自帶他來參與活動,只能讓他獨自來到社區中心。有別於其他彼此嬉鬧的小孩,他一個人,頂著大大的肚子,拎著裝有餐具的塑膠袋,安安靜靜地走進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時而面無表情地發呆,時而看幾眼身旁互相打鬧的小孩。
一個五歲的孩子如此沉默,不哭不鬧,不撒嬌不耍賴,我不願去猜想是怎樣的成長環境造就這樣的孩子。
同事姊姊建議我去摸摸小男孩的肚子,感受腹水是怎麼一回事,有助於以後觀察社區裡其他小孩是否有類似的症狀。可是光是看著他就已經很心疼了,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收起情緒走到他身邊。
「我記得教授曾經說過一個詞叫『淡漠』。」同事姊姊說。
「飲食失調除了影響生理,更會影響一個人的心理健康。沒精神、易怒、情緒化都是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淡漠』?」我看著小男孩面無表情的樣子。
眼前景象衝擊力道之強,我甚至無法形容我有多難過或無力。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這樣又如何?世界本就如此,富足、貧窮、進步、落後,這些種種在你我出生前早已存在,何必大驚小怪?
可能我太過無知,又或者太幸運,幸運到即使無知也不會對我的生活有任何影響。也可能我一直以來總帶著玫瑰色的眼鏡看待世界,我看到我想看到的,而這些我想看到的建構出我自以為美好的世界。
約莫一小時,餐點全部製作完成。
孩子們乖巧地跟著志工們完成禱告,拿起刀叉吃起熱騰騰的餐點。
「這雞湯聞起來真香。」負責打菜的阿姨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我看著她,再看看其他阿姨們的神情,她們望著雞湯,表情似乎藏有一絲期待。
「這裡的人多久才能吃到一次肉?」
「如果沒有國際組織的幫忙,這裡的小孩能有機會健康的長大嗎?」
一連串問題排山倒海而來。
「這裡的小孩能順利長大成人的機率有多高?」
又或許這才是我該問的問題。
想著這些的同時,我把視線轉向小男孩。
當餐點擺到他面前,他小小的手抓著叉子一口接著一口,津津有味地啃著雞腿,嘴邊掛著幾條滴著湯的冬粉。小男孩狼吞虎嚥,雞腿被啃到一點皮肉都不剩,即使只剩下骨頭他也未曾停止吸吮。
「你多久沒好好吃飯了?」
看著光溜溜的雞骨頭,我不禁想起小時候,爸爸帶著我和弟弟到國父紀念館附近一家肯德基吃炸雞的情景。
我最喜歡大腿,弟弟喜歡棒棒腿。我永遠記得弟弟看著六塊雞桶時那閃閃發光的眼神,我想當時我的眼神也跟他一樣,投射出無比期待的光芒,彷彿炸雞是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我也記得,當我們兩個滿嘴油亮亮,大口咀嚼香噴噴的雞肉時,爸爸看著我們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我們總是啃不乾淨,把最大塊最容易咬到的肉吃掉後就把殘餘的骨頭丟一邊,爸爸也因此總是責備我們不珍惜食物,說我們已經很幸福了,對某些人而言,連吃肉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不到十歲的年紀誰能明白,誰又在乎。
當時的我也只能想像,然而身邊一切也不曾讓我明白自己有多幸運。
大家都差不多啊,我到底哪裡不同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脫離同溫層的後遺症。
我所熟知的世界、熟悉的人,跟自身的同質性太高了,總讓我天真地以為世界可能大抵如此。然而事實顯然並非如此,我充其量也只是全世界人類一小小小部分而已。
世界上的資源是如此地分配不均,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件事自從去了南非交換後我便有所體會,此時此刻更是領悟地十分徹底。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甚至比兩年前在坦尚尼亞的感受更為強烈,發現別人的世界跟自己的世界差別之大,大到甚至有些難以言喻。原來,在距離我家鄉這麼近的地方,生活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隨著今天活動結束,飛揚的思緒仍無法停歇,小男孩頂著大肚子急切吃飯的樣子始終縈繞心頭。從第一次看見他到現在,我從來沒看過他笑的樣子,時刻皺著眉頭癟著嘴,漠然彷彿沒有知覺。
在回程的吉普尼上,我們行經著名的 San Juanico Bridge。
短短幾小時的車程我突然覺得自己看世界的眼光變了
連接 Samar 省與 Leyte 省的交通樞紐 San Juanico Bridge
然而就在此時,我接到一通來自好朋友的電話。
隔著海洋,電話的那端傳來一句句帶著哭腔的抱怨,說著她男朋友如何不理解她、不體諒她,然而就我所知,他們吵架的理由永遠都一樣。
我愈聽愈覺得情何以堪。
屬於我的世界,人們的煩惱很簡單。
我們討厭去想下一餐要吃什麼,覺得很麻煩很累;我們埋怨另一半不懂浪漫不願意花時間陪自己;我們照鏡子時痛恨自己身上多餘的脂肪卻又不願忌口;我們覺得心很累很厭世因為課業太重、工作不順、社會競爭太激烈。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世界的煩惱卻是最基本的生存。
或許你認為我誇張了,又或許你認為我不該把兩個從根本就不一樣的世界拿來比較,因為適者生存的社會本就殘忍。
可能吧,但那又如何?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我們真的沒有比較進步,純粹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