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保德》▍愈是輕描帶過的情緒，愈是深刻銘心的情感 ▍無臉畫電影

「疏離」與「親密」並不是極端的情感表現，它們常是和在同一份關係裡，明明近乎身旁，卻游離在兩個世界；明明互不搭話，卻總能在氣息吞吐間找到依偎彼此的頻率。每次的到來與別離，像是早已洞悉其中的先知，沒有鋪張慶賀，沒有譁然悲鳴，一切都是這麼的無聲，隨著水氣氤氳、煙霧瀰漫，明天與昨日並無不同，只不過在別人看不見也無須看見的地方，留了一隅，等你回來。

各項影展中獲得肯定的《范保德》，探討東方人談起父愛所表現出的隱諱，在看似不夠大方的對白裡，卻又可以從角色互動中看見每個家庭的影子，讓各個年齡層的觀眾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導演與編劇想闡明的情感故事。我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Father to Son》，不是用「and」，也不是「with」，而是用「to」，這正是整個故事的核心：作為父親，「對於」兒子，能夠為他帶來多少的變化，同樣地，這些關係的改變也影響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范保德對父親最後的印象是小時候，他丟下了一句「總有人要顧家，我以前也顧過。」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留戀不捨，就這麼走了，再也沒回來過。爾後，有些關於父親的傳聞，但到底也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人不在身邊，那就不必費心去找。不過在范保德心底，總有疑問、總有怨懟，總有誰都說不出口卻誰都看得明白的遺憾。直到自己也已年邁，身體大不如前，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啟這段「尋父」之旅。

在那個不富裕的年代，每個男人被迫成為父親、成為一家之主，但並不是每個成為父親的男人都能擔得起一整個家庭的開銷壓力，許多名著道盡了時代對女人的欺凌，但身為男人，卻同樣也是別無選擇。勇敢一些的，將自己全權投入工作，家庭啊、小孩啊，似乎都能因自命為經濟來源而合理化的拋諸腦後；多點懦弱的，選擇逃跑，苦了妻小，還佯裝瀟灑。

時至今日，傳統觀念從未真的消散，依然荼毒著框架中的男人與女人，「喪偶式育兒」，這些年興起的名詞卻一語道破幾十年來親子間的關係。男人在家庭教育中形同隱身，這不只加重女人在育兒時的困難，更影響孩子成長時對於社會思維的建構，和對自己、對人群的安全感。劇中范保德在知道身體狀況後，終於動身前往日本尋父，某種程度更像是找回過去不敢輕易言表的缺憾，無論那是從小便丟失的父愛，或是對當時自己的沉默無法釋懷，至少在闔眼之前，他終於有勇氣轉過身子，拾起一路背棄的陰影。

兒時受過的傷，似乎沒有在長成大人的路上獲得完善的治療，范保德和父親一樣，提著皮箱，在床邊對兒子說過同一句話：「總有人要顧家，我以前也顧過。」他明知道這是一句多具殺傷力的話，自己的童年被這句話毀得殘破不堪，但它像是那金箍，牢牢困住祖孫三代間的父子關係。不過這次，范保德並沒有像父親那般一走了之，出了家門仍選擇回頭，選擇將上一代犯下的錯誤，停損在自己手中，好好的去保護下一代的孩子。

雖說每家該念的經都不大相同，但每回熱播的家庭劇總能引起大批同世代的共鳴。家庭矛盾總不止於個案，甚至不止於一個世代，我們總說當了爸媽才懂自己父母當時的辛勞，但卻忘了該屬於孩子的那份諒解，於是相似的爭執點在各個屋簷下無限的複製貼上。到底是那樣的時代成就了那樣的父母，又或是這樣父母成全了這樣的嬰孩呢。

我無法說范保德是個優秀的爸爸，但它絕對是個勇敢的父親。承認錯誤其實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代表著必須親手替自己的過去標上個記號，或圈或叉或底線，總之勢必得顯眼到能夠警惕未來的自己別再重蹈覆轍。傷害本就是傷害，沒必要美其名為成長，有些父母總將自己曾經走過又或未能走完的路，無條件的加諸在孩子的規劃中，傳承下來的便不只是血脈姓氏，更多的是輪迴在家族間的衝突與較勁。

日本尋父的過程，是范保德鮮少單獨與兒子長時間相處的機會，兩人在澡堂，隔著些微的遲疑，或許是身處異地，少了那些習以為常的景物，再怕，也沒什麼好怕的了，大齊終於先打破沉默，對父親說出那些過往沒說、未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說的心底話。這趟旅程不只是范保德對父親出走一事的了結，對大齊而言，因為更了解其中緣由，也才能諒解父親，進而理解范保德表面上說出的「該走就走」，實則是「無論走了多遠，記得回來」。

父愛與母愛的差別，大抵就是表明的程度不同吧。母愛是家門前的巷口小徑，無論說得像繞了幾圈的彎，即使摸著黑總能略之一二，父愛就不同了。普遍來說，男人談短暫的愛可以非常的順暢直接，但說起長時間積累的情分，倒要比女人迂迴得多了。有人說，「男人的話得反著聽」，他們並非不懂得說話，只是習慣將沉默代替了嘮嘮叨叨的贅句，拼湊著精算過後的字詞，銜在嘴邊的仍舊言不由衷。

幸運的是，大齊能讀懂父親的言外之意，而自己並沒有禁錮在過去的社會風氣裡，在矜持與溫柔之間，他選擇了溫柔，溫柔地說出那些范保德沒能說出的情感，溫柔地支持著他，替他撐起一座更堅韌的保護傘。但大齊之所以有餘力選擇溫柔，是因為最初，范保德在自由與責任之間，選擇了他。

在傳統教育裡，極少提及「說愛」這件事，對父親表達感情更是少之又少，或許我們不是不說，而是已經習慣將這份愛散落於日常生活中的片刻。《范保德》是近期我們認為在講述父愛的題材方面，以較少見的內斂情緒為主軸，符合台灣教育文化及社會風氣的轉變下，非常具代表性的優秀電影，無論是鏡頭語言、結局彩蛋，都讓人有為之一亮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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