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潘家欣(詩人、藝術家)、馬尼尼為(詩人、藝術家)、林蔚昀(作家),臺北詩歌節提供
文字:沈眠
一年一度、詩壇盛事的臺北詩歌節,2020年的主題為「所以我們發光」,準備了各式精彩詩歌活動與展演,以及題目多元的詩講座。十月九日晚間於思劇場,以「花摸過我,詩走成畫」為題,兩位出身美術體系的詩人馬尼尼為、潘家欣進行對談,由詩人林蔚昀主持並參與座談,針對詩歌與藝術世界的現實性,以及遊走於母親、創作者身分之間,三位詩人真切分享自身的觀察與體會。
▉創作是對應生命有缺口或疑問
臺北詩歌節策展人楊佳嫻開場直接破題,同樣畢業於師大美術系的馬尼尼為、潘家欣,雖是學姊學妹的關係,但彼此在校園中不認識,反倒是後來在創作的道路上,產生了有趣的聯繫以及深度對話的可能,也很高興邀請到林蔚昀擔任主持人。
旋即,在林蔚昀的安排下,三位詩人首先請朗讀自己的詩作,分享彼此看法。
潘家欣帶來〈百合〉與〈變態史〉,前者是七夕的詩,潘家欣直言:「當媽媽以後很難寫這麼很甜的詩了,比較沒有寫情詩的機會,所以這首詩奠基於想像的狀態。我現在的真實世界是下一首詩〈變態史〉,寫的是一個母親如何分裂自己再交到小孩手上的過程。發表後,有不少媽媽詩人給我回饋,大家都秒懂翅膀硬了就飛了的梗啊。」
林蔚昀在網路上讀了兩首詩都能感同身受,她瞇著大笑說:「跟老公之間很容易有百年不合的感覺,結婚後甜蜜的片刻非常希罕,大部分都是在吵架啊。」台下讀者也跟著哄堂。
而〈變態史〉則讓林蔚昀有深深的感慨,「以前的電腦好大一台哦,現在的電腦愈變愈小,好像我們年輕時候夢想總是好大好大,到了如今卻無比微小,但我想說的是,小就是不好嗎?所謂大小的變化,不過就是心態有所改變吧。當了媽媽以後,也不容易會愛太大的話,不是嗎?媽媽的日常可是時時刻刻都是嚴酷的微小現實哪。」
馬尼尼為對潘家欣的兩首詩也很有感觸,媽媽的家庭生活很類似,都有許多可以抱怨的家事,「但我就反骨,因為家欣分享的是相對來說比較能夠直接讀透的詩,我就不想要一樣,我這裡想分享的是讓人很難看懂的詩,發表於香港《字花:別字》的〈母親講解〉。」從寫散文寫作開始,馬尼尼為起初並沒有自信當詩人,但詩後來就從散文裡被提煉,長出來了,「這首詩其實也是這樣子的,在散文與詩歌的曖昧領域中遊晃著,同時呢我也不知道裡面寫的母親是誰的母親,又是在講解什麼?」
潘家欣閱讀的感覺是,馬尼尼為詩作很難快速歸納重點,「她寫的詩就像有缺口的月亮,因為有缺口你自然會被她吸引。如果是完整的東西,好像就彼此不需要了,不是嗎?我相信,寫詩的衝動,往往對應著生命中的缺口或疑問。」
林蔚昀對馬尼尼為的散文書《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十分喜歡,「而在她看似費解的詩作,也能感覺到某種不易言說的氛圍,確實像是半透明裡有光,有柔軟的東西,也有尖銳的東西,重要是那裡面可以跟我起共鳴,譬如『半透明的母親不講了。不洗了。半透明的話在舌頭上。坐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裡。』讓我想到自己身為母親一直在講,講小孩要起床了或該寫作業了,但好像都沒有人想聽我說,於是我就不講了。」
隨後,林蔚昀朗讀其詩歌〈媽詛〉,在唸詩的過程裡,讀者被直白而帶著微酸性幽默感的語言逗得難以忍俊。林蔚昀且無比坦誠地講道:「每個人也許都會對自己媽媽有所怨懟,甚至認為媽媽是自己生命中的詛咒。我以前也這樣想,但當了媽媽以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居然也變成詛咒了。我們都不是故意的,但生活就是這樣子,當媽媽確實有爆多不得已啊。」
▉寫作是感受力,也是奇蹟式的反撲
林蔚昀好奇,潘家欣、馬尼尼為兼為詩人、作家與畫家,如何邁向這個路途?兩位都是從師大美術系畢業,她想更直接的問,就是畫畫能夠被教育嗎?另外再延伸開去,詩歌創作到底有沒有老師?
詩人能不能被教出來這件事,一直頗令潘家欣困惑,「我也想試圖系統化詩歌創作的狀態,如果自己的經驗可以言說,多少能幫到誰吧。但說來說去,好像都只能回到自己最初的動念,喜歡哪一位詩人的作品,又為了什麼而寫?文字節奏、場景塑造、隱喻意象等技巧都相對容易取得,可是決定性的發光點來自何處,那個最重要的什麼,卻是講不清楚。更何況,一旦有範本出現,就會有被範本限制住乃至於割傷的創作者。」
林蔚昀認為,小孩是天生的詩人,講出來的話都具有天然的詩意,上學前孩子們能夠閱讀石頭、樹皮,上學後卻只能讀字,就得要造句,要有清晰意思、結構,「例如說,我的小孩寫『為了活,我們必須打開一扇扇門』,學校老師卻會覺得跳tone,還有『他是一個作家,每天在家裡發揮想像力』,老師一樣有意見,非要在後面畫蛇添足一句『寫出很多很棒的作品』。」
因為每次都被打槍的緣故,林蔚昀的小孩也就逐漸失去興趣,習慣上網找例句,交差了事。但她一再鼓勵孩子盡量想自己的句子,說出自己的話,像「他起先是個死人,後來變成一個活人」,林蔚昀就會覺得超棒的,「這不就是小說《體溫》或所改編的電影《殭屍哪有這麼帥》的再現嗎?還有學校寫生課,老師會要求小孩不能畫電玩人物,他只得變通去畫電腦教室,因為裡面才能出現他熱愛的電玩。一方面得平衡體制的要求,另一方面又要希望孩子作自己,真的非常困難。」
馬尼尼為卻從另一個面向解讀,「我反而會有警惕心,小孩的句子很棒、很像詩的這件事,大人不應該過度去強調。像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說《生活在他方》寫過的,主角的媽媽把他說的『生命就像草』寫下來,還裱在牆上,真的太超過了。」馬尼尼為認為幼兒時的許多稱讚,都會在成長過程中造成更大的困窘,為什麼以前畫狗頭人會被讚譽說很有想像力,但長大以後卻什麼肯定都得不到呢?如此劇烈的落差,反倒會毀掉一個人的創作能量。
寫完《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後,潘家欣有一番新領悟,「這是一本帶著強烈個人觀點的藝術食品記。尤其是教育基本機構如師院體系的停滯不前,更讓人焦慮。何謂教育、究竟要教出什麼樣的人呢,我們都沒有持續深究。究竟國立編譯館憑什麼選這位詩人卻不選另一位呢?為什麼大師是大師?他們憑什麼決定呢?」潘家欣率直地表示,這些都已經來到需要重新檢討的時間點上了,「但這些層層疊疊的結構太龐大了,就一直卡在那裡,沒有變動過。所以,我真心相信,可以活下來寫詩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沒有被教育滅亡創作的意願,簡直像是奇蹟式的反撲。」
生長在馬來西亞的馬尼尼為,活在一個沒有圖書館、不曾讀過課外讀物的小地方,她語氣平穩地說:「完全沒有資源,但我也不覺得這是壞事,因為童年保持住空白,長大後才能想像啊。」但小學四到六年級,老師是一位童詩作家與研究者,會教導學生寫作,編成合集,「於是,詩歌像種子一樣活在生命裡。等到開始寫作後,它慢慢長回來。寫詩是一種感受力,沒有感受力,就算你有再多意象與技巧都是無用的。寫作也是本能,但要表達本能,你就得費盡一切方式找到自己的腔調與方式,並沒有誰可以教你。」
▉自high有什麼不好,內在肯定很重要
林蔚昀說跟潘家欣聊到膠彩畫一畫就是要半年,但寫一首詩只要十分鐘,林蔚昀直呼畫畫比寫作辛苦,「真的差很多啦。畫畫必須不停不停地疊上去,好像播種在等收成。」馬尼尼為以尖銳而帶疼痛感、質疑女性與家庭身分的詩作,和想像力高度潑灑的繪畫,在臺灣的詩與藝術世界引起注目。詩人潘家欣出版有《藝術家的一日廚房》一書,憑藉特殊視角與活潑語言闡述臺灣現代美術。最後林蔚昀請兩位詩人分享藝術創作的關鍵。
馬尼尼為無比坦率地講道:「我讀師大美術系時,完全沒有學到任何的東西。當時感覺不到有任何對創作的鼓勵,相反的,倒是一直得到關於創作的毀滅。研究所時我改讀理論,後來有十年的時間沒有畫畫,畫畫當然也就回不來了。」
她明白地指出,那些體制裡的老師太大意了,沒有開創未來的夢想與能力也就算了,反倒輕易毀掉學生們創作的可能性。隨後,馬尼尼為也自剖,其時的她確實不知道要畫什麼,亦不曉得何謂創作。她單刀直入地講:「會畫畫其實不等於創作啊。要等到我寫作後,文字給我信心,我才找到畫畫的能力。出版書的時候,我總是會加一些畫。投稿散文給副刊,我還會自己配圖。因為圖太多了,多到沒地方塞。」
馬尼尼為滿滿的是對創作的渴望,但她並沒有過度放大藝術的價值和意義,「畫畫是一件奢侈的事,現階段的我很珍惜有時間和能力做這件事。我也不覺得自己是畫家,沒有那麼好命啦。一旦你沒有走在畫家養成的路,就會被藝術圈子排擠在外,已經回不去了。」而馬尼尼為有時還是會被創作者的身分困擾,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每一年也都會檢討自己,沒有穩定收入好像真的帶給親友很大的麻煩,她目光炯炯地道:「但這是我自己的決定、選擇,也許等到我創作夠了就會回去上班了,不再寄生吧。」
「可以玩藝術的人真的是好命人哦,當你泡在藝術史裡,會猛然搞清楚,比如說趙無極吧,他們家就超有錢,讓他可以在畫布上盡情狂灑,那些都是要錢買的啊。能夠純藝術創作,的確無敵奢侈。」潘家欣語音裡都是欽羨,但如何回應那樣難以企及的奢侈,則是平民藝術家的自我考驗。她認為,沉寂多年的馬尼尼為就走出自己的路,而且力量醞釀了很久,爆發力也就十分驚人,「自學往往能夠迅速找到自己的語言,因為她不需要別人的語言。我就贊成其實要學畫不一定要去美術班。學了太多別人的語言,一方面不見得適用於自己,另一方面也會阻礙自己的成長。」
潘家欣如此誠摯地分享:「不要把眼光放在立刻成為大師的目標,先搞清楚究竟藝術哪裡吸引自己,盡可能找到內在肯定更重要。我們的社會都過度強調外在肯定,什比如得了麼文學獎或畫作賣了多少錢,當然了人總要活下去,有現實收入確實也是持續創作的基礎。但內在肯定卻長期被貶抑,自我滿足、自我娛樂都被汙名化了。」語氣之理直氣壯的,潘家欣眼神發亮:「有人會說我們搞藝術、文學就只是自high而已,但自high有什麼不好?不斷確認並強化自我肯定,哪裡有錯?連自high都沒有的話,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