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獲選為背包客棧「嚴選好文」
國境封鎖之前,造訪過不少北海道的博物館,也寫過幾個博物館遊記。因為北海道的博物館實在太多,當我在2019年9月秋旅之際,發現有個叫做「北海道博物館」的施設,其實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估狗了一下官網,還真的有耶!
分別成立於1971年與1994年的北海道開拓紀念館,與道立アイヌ民族文化研究センター,在2015年進行整併,更名為北海道博物館,迄今館齡也還未滿十年。
搭著JR離開札幌市的心臟地帶,抵達「森林公園」站,在出口不遠處的巴士站候車,就可以感覺再往前邁進,是綿密的森林地帶。當天是個多雲、陰霾,且氣象預報接近中午會下雨的天氣。
班次有限的巴士,載著乘客駛入野幌森林公園的腹地,看見一棟被森林圍繞的建築,就是北海道博物館。降車後循著路標,想趁下雨之前,先去朝聖高聳於公園間的地標,也就是象徵開拓精神的百年紀念塔。只是,看見林間路中央豎立起「熊出沒注意」的警語,糾結了一分鐘之後決定折返。這時,開始下起大雨。
入館購票時,還被館員貼心提醒,最近熊熊出沒頻繁,還曾經在正門前的廣場閒晃過,請我出館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參觀這種熊也會想來的博物館,倒是頭一遭。或許,找個冬天再來一次,熊還在冬眠期間,就沒有這個問題。
雖說周邊有熊出沒,倒是不影響博物館的人氣,當天就有幾組中學生團體入館觀展,氣氛熱鬧,但音量談不上喧嘩。
館內的常設展,分為六個展區,陳列古生物、阿伊努文化、人群移動與文化交流、道內的發展變遷等相關展品,來介紹北海道及其周邊的自然、歷史與文化。
在「序章:北與南的相遇」(プロローグ 北と南の出会い)與「北海道120萬年的故事」(北海道120万年物語)兩個展廳裡,可以見到兩件在北海道出土,距今數十萬年至數萬年前的象骨化石。
骨骼與地板上顯示的日本列島、東亞大陸地圖,配合解說文字、動態銀幕,來呈現北海道自遠古時期,就是北東亞細亞周邊重要的交界角色。原居於西伯利亞與北美等地區的猛瑪象(俗稱長毛象),通過薩哈林島遷移至北海道;而另一頭諾氏古菱齒象,則是從本州北遷。
此外,原居地眾說紛紜的北海道先住民,也就是阿伊努人,在與北東亞各民族諸如薩哈林、阿穆爾河(黑龍江)流域的通古斯語族,或是千島、堪察加、阿留申原住民,當然還有南方的大和民族,皆維持密切的交流。例如此地的續繩文文化與擦文文化,與本州有深厚的關聯;而鄂霍次克文化,則有來自阿穆爾流域與薩哈林的影響,並傳播至千島群島。
近代以降,北海道總是與間宮林藏等人的「北方探險」、維新之後的「帝國北門」,或是現代影視作品(例如吉永小百合主演的「北方三部曲」),被賦予遼遠、邊陲,有待文明開化的意象。不過,若從生物遷移與族群交流的多樣性來看,北海道實則曾經扮演著北東亞細亞地區十字路口的重要角色。
一如檢視南島語族遷移與定居的歷史,或是了解東亞海域貿易、利權競逐與交流的活動,就可以發現,台灣並非總是明清帝國的邊疆。
阿伊努人不只居住於北海道,像是薩哈林島南部與千島群島等地,也有所謂的「樺太阿伊努」與「千島阿伊努」,漁撈與狩獵的經濟生活雖有相似之處,不過地域與生活環境的差異,使各地的阿伊努族群,在語言、口傳文學與風俗習慣上,存在各自的特色。阿伊努文化從來不是單一,而是複數與多元,族群的認同亦然。
北海道、薩哈林與阿穆爾河下游的諸多少數民族,在信仰的文化中都有「熊祭」(熊祭り)的儀式與活動,但這種祭祀傳統,不盡然承繼於同一淵源。北海道阿伊努人的熊祭,一說可能與續繩文文化的「熊信仰」關係深厚,經過擦文文化的發展而走向定著。不過,也有學者的研究顯示,熊祭的起源、傳播確立,或許還有更多可能性。
把捕獲的熊寶寶豢養一至兩年,到了冬春之際舉行殺熊的儀式,或用弓矢射殺,或先射後絞殺,再進行支解。儀式的過程中,熊的頭骨作為祭祀之用,飲宴時的祭品,樂舞與祈禱,則是為感謝神(カムイ)化身為熊的形體,恩賜人類食物與毛皮。
江戶到明治時代,和人所書寫的蝦夷地探險文本,與琳瑯滿目的圖繪中,對阿伊努人的熊祭有著多樣的呈現,光是養小熊的木籠,製作的形制就不拘一格。而和人大量的文圖記錄中,對儀式、器物、舞踊的書寫、描繪,亦有不同的側重,探險與獵奇的觀看視線,固然反映和人對阿伊努風俗文化的想像紛呈,另一方面也記錄下了熊祭儀式的發展與變遷。
1800年村上島之允《蝦夷島奇觀》,東京国立博物館資料館藏(https://webarchives.tnm.jp/imgsearch/show/C0012805)
居住在本州的和人,將阿伊努人稱之為「蝦夷」,將現今的北海道稱之為「蝦夷地」,大約是在擦文文化結束之後才有的事。13至19世紀前半葉,北海道的阿伊努人,與來自本州的和人,以及樺太的阿伊努人,有更為頻繁的貿易活動。
阿伊努人以狩獵、漁撈,所採集到了熊皮、貂皮、海獅/海豹,和風乾的鮭魚、海參等收穫,與和人交易當地不產的稻米、酒類、菸草、漆器、鐵器、槍枝等物資,其生活方式,逐漸與擦文文化時期大異其趣,例如平地住居有別於過往的穴居、大量使用鐵器。
廳內陳列的縮小版模型,再現了當時雙方交易活動的實況;而阿伊努戰甲的展示,則訴說著他們曾經揭竿而起的抗爭史。
從本州渡海,在道南地區逐漸發展的和人勢力,自戰國末期以降,為了交易的利權,不斷與阿伊努人出現爭端。德川幕府通過松前藩,先後利用「商場知行制」與「場所請負制」,壓榨阿伊努人,藉以獲得源源不絕的蝦夷地物產。
17世紀,阿伊努部族間就曾爆發過多次反和人的戰爭,尤其是1669至1672年間,現今日高地方的阿伊努部族首領相庫相郢(シャクシャイン,維基百科翻譯為沙牟奢允)所領導的反抗活動最為著名,幕府以「寬文蝦夷蜂起」稱之。
松前藩以占盡優勢的火槍隊,以及向德川幕府請求支援,北上助陣的津輕、南部、秋田藩武士團,成功鎮壓了這場被官方定調為反亂的事件。相庫相郢陣營僅持有少數槍枝,仍多以弓鎗、毒矢為主要武力,即便鬥志高昂,卻根本不是幕府武士團的對手。
此外,松前陣營為防毒矢所設計的鎧冑、頭巾、足袋等裝備,亦使阿伊努人的毒矢幾無用武之地。
相庫相郢最後被松前藩以「和睦」為名,在現今的新冠町遭到誘殺。寬文年間這場抗爭,並非僅有日高地區的阿伊努部族,試圖為自己發出不平之鳴。來館觀展的數天前,我駐足過的釧路,與道北的增毛町,當時都有諸多部族陸續起義。可以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緊接著18世紀,時值法國大革命同一年,屬於南千島群島的國後島,與根室海峽對岸的目梨,也爆發了阿伊努部族為反松前藩與和商的「國後目梨之戰」,幕府方稱之為「寬政蝦夷蜂起」。
2015年,初訪北海道最東端的納沙布岬,得見國後目梨戰役中,數十位罹難和人,的墓碑遺址,就立在崖邊,1967年,已被根室市指定為重要史蹟。
各地阿伊努部族頓挫的抗爭之後,更確立了松前藩加強主導雙方交易活動的政策。而伴隨著18世紀末,不斷有俄國船隻,出沒於北方海域,俄國熊勢力南下太平洋的危機感,觸發了幕府在此後多次派遣探險隊,前往北海道、千島群島與樺太,進行調查與地圖測繪。
從最上德內、間宮林藏等投入北方探險行列的幕臣,到開拓使判官松浦武四郎,為後世留下大量蝦夷各地的地理、人文風俗知識與圖籍。此外,幕府也要求東北各藩派遣武士警備,甚至數度直轄蝦夷地。無論派員探險、警備與直轄,凡此種種,皆為試圖強化幕政對蝦夷人,及其居住地的經略事實。
1850年代,箱館在美國的叩關之下開港,此後明治政府成立,將北海道納入現代國家的領土,阿伊努人則又面臨了逐漸「被成為日本人」的過程。而政府為了發掘北海道的農牧漁礦資源,投入產業的發展,從本州等地招倈源源不絕的移工與開拓者。相關情形我已在其他博物館的遊記中提及,本文暫不贅述。
常設展的第三、四展廳,所陳列的鐵道建設、蟹工船模型、動植物產標本、炭礦與農牧機具,以及對抗苦寒氣候的生活器物,皆呈顯了從過去的蝦夷地,經歷二戰前後,北海道被形構為現今的北海道,百年一路走來的艱辛歷程。
人的活動之外,最後一個展廳,則聚焦在這片土地生活的動物們。蝦夷鹿、北狐、熊熊、海豹海獅等,牠們的棲息、覓食活動,以及隨著人類的開發,生活圈被限縮,所帶來的各種問題。諸如線路上出沒與啃食農作物的鹿群、出現在住宅區的熊、向遊客討食的狐狸,揭櫫自然界與開發活動的緊張關係,可謂發人深省。
觀展完畢,望著遠處細雨朦朧中被森林遮蔽,只看得見上半截的百年紀念塔,未竟的朝聖,就留點遺憾往後補完吧!
本篇最初分三部分發表於Matters:(上)、(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