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幾日,清晨濛濛之時,洛陽城總是下著雨。
雨勢始終不大,來得輕靈,收得也輕靈,尚在沉睡的古城還未察覺,雨便已經停了,只留下滿鼻子的清新氣息。
雖然只是一場綿綿細雨,對於大多數居民而言,卻也得以消除昨夜令人輾轉難眠的悶熱,為今日之早起時帶來一絲舒爽。
可是,對於一名大病未癒的病人來說,即便細雨潤物之聲極其細微,持續時間也十分短暫,但是聽在病人耳裡,無異於一眾樂師,在廊前,在簷上,在窗外,在咫尺之處,演奏一曲幽幽不已、如訴如慕的樂章,縱使唱入胸懷,畢竟擾人清靜。
月兒柳眉微微顫動,掙扎了一會兒,終究是睜開眼睛。
她偏過頭,漫無目的地瀏覽滿室微弱的晨光,再也感受不到睡意。
在許幽明日以繼夜地醫治之下,糾纏月兒許久的高燒總算退去,左肩上的傷口也得到妥善處理,昨日接近正午時候,病情趨於穩定的月兒便轉醒過來。
那時許幽明正在為月兒的傷口去淤換藥,月兒模糊記得紫衣女子見到自己醒了,臉上不禁流露訝異之情,顯然十分意外她情況轉好之迅速。
這也難怪,對於月兒的狀況,許幽明最初就有了粗略評估,即便施針引藥雙管齊下,至少也得妥善治療三日,傷勢才能穩定,病患才能清醒。然而,不過一日多時間,月兒便已恢復意識。
如果是患者本身是習武之人,體魄有了根柢,許幽明自然不意外,可月兒明明未嘗習武,身子偏於柔弱,如此病軀又怎麼會復原得如此迅速?
再說回頭,月兒在受暗箭偷襲之後,竟然還能撐上幾日,這本身便不尋常了。
許幽明心中雖然奇之怪之,可是身為醫者,自當知曉何謂病患隱私,不打算究柢詢問。她只是為月兒診了脈,確認十字箭簇造成的傷害已有轉好跡象,且無落下病根,便撤去了傷口周圍的細毫銀針。
那日許幽明喚來唐府女婢,將月兒移至臨東閣一樓的床鋪安置,旋即又抓了帖藥,吩咐女婢煎煮,且要求月兒按時服用後,人就離開了。
月兒望著逐漸明亮的房間,忽然覺得枯燥無趣,彎身打算坐在床緣。她才剛撐起上半身,左肩立即傳來陣陣劇痛,身子一時乏力,又倒了回去,嘗試了幾次,才終於坐起。
月兒注意到不遠處的茶几,茶盞下壓著幾張紙,最上頭那張是幅畫,隱約能看見筆墨勾勒的形象。
她這才想起,那是昨日得知她甦醒後,這座院子的主人唐三應特地帶來給她的訊息。
雖然慕無徵明確表明,不希望現在的月兒收下,可是在聽聞唐三應表示,這關乎他們遇襲緣由之後,她便不顧慕無徵反對,請唐三應將之留了下來。
看著近在咫尺的線索,儘管身子仍舊虛弱,月兒腦海中忍不住浮現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然後,開始轉動。
一旦開始推敲,不得出個結論,誰也無法制止她的。
這也是慕無徵不願意留下唐三應好意的緣故。
月兒深呼吸一口氣,咬牙忍住左肩傳來的陣痛,起身取來一件單衣披在身上,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些張紙,步履蹣跚地朝門口而去。
「妳需要好好休息。」
守坐在門外的慕無徵說道。
月兒掩上身後的門扉,搖了搖頭,沙啞著嗓音輕聲說道:「實在睡不著了,便想出來看看。」
慕無徵嘆了口氣,看到她努力想掩藏的紙張,沒有再多說什麼。將橫放在膝上的雛鋒劍歸入六合架,他站起身攙扶住月兒搖晃的嬌軀,協助她倚靠欄杆坐在階梯上。
「口渴嗎?」他問道。
月兒點了點頭,拉緊滑落的單衣。
「有些。」
慕無徵轉身回到閣樓內,取出茶壺倒了杯水。
「謝謝。」
月兒接過方才壓著紙張的茶盞,慢慢地啜飲,讓茶水濕潤乾澀的喉嚨。
慕無徵又為她倒了一杯,沉默片刻,終究是把袖裡的十字箭簇取出,放置在月兒身旁。
「妳的傷還好嗎?」
他回到門前,坐在六合劍架旁,凝視著她單薄背影。
月兒放下茶盞,沒有轉過頭來,低聲說道:「不礙事的。」
頓了頓,接著說道:「讓慕哥哥擔心了。」
這句話,令慕無徵平靜的心緒驟然掀起一陣波瀾。
他忽然想起許幽明說過的話──就算醫好了,這道難看的疤痕,看來是得跟上她一輩子了。
想著月兒仍舊蒼白的顏容,他再次感到後悔了。
「或許,我本就不該帶妳離開陌桑村。」
月兒身子一顫,立即以堅定的聲音說道:「這是月兒的選擇,我不在乎。」
慕無徵看著她的左肩,不說話了。
月兒不想讓沉默徘徊在兩人之間,又說道:「慕哥哥,月兒會陪你走到暮雲之巔,直到《無痕劍》與《蒼雲變》有了結果,這是月兒的選擇。所以,不要丟下月兒,好嗎?」
奈何天不從人願,沉默無情降臨在兩人之間。
慕無徵終究沒有給予她任何答案。
月兒抿著雙唇,不願意讓思緒深陷其中,於是把心中複雜的情緒暫且深藏,轉而低垂著頭,望向手中展開的紙張。
兩幅畫,一箋詩。
畫上繪著她與慕無徵的面貌,而詩箋上只寫了一句詩。
說來巧合,不論是畫像還是詩箋,都曾經出現在月兒周遭,可惜因為種種緣由,沒能來到她的手上。如今這三張紙繞了一大圈,藉著唐三應之手,終於來到她的面前。
若是他們能晚一些時間離開蘇州城,或許情況就會有所不同吧?
月兒將畫像平放於膝上,伸出右手食指,沿著畫筆勾勒的痕跡緩緩滑動,紙張顯然受了潮,表面有些起伏不平滑,某些部分的筆墨也被水漬暈開,所幸這都不妨礙畫像整體的觀感。
作畫者的筆觸十分樸實,筆法自然簡單,僅是用了最少的筆墨與線條,勾勒出人物外貌及特徵,寥寥數筆,竟將畫中人的氣質繪得活靈活現。
江湖之中,有此畫工的人不少,但是要從中推斷這兩幅畫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仍然是有所不足。
不過,作畫者顯然沒有隱藏自身的打算,給出了畫工這一道線索後,又在圖像下方提了字。
《無痕劍》傳人慕無徵。
同行者月兒。
短短幾字,看似普通,卻是難以形容的手筆。
乍看之下,這些字體端正工整,一撇一捺,筆墨飽滿,給人中正平和之感。然而,一旦視線跟隨筆順而行,原先匠氣自如的字體,立刻在眼前分崩離析,越是想要將之重組回來,墨線越是黯淡失色,不得原來面目。
江湖上有此畫工,又能寫得這一手惑人筆法的人,就只有那麼一位。
「易手遮天顏無常。」月兒說道,將兩幅畫像倒放在身後,繼而拿起觸感冰涼的十字箭簇。
慕無徵挑起一道眉毛,顯然聽說過這個名號。
他拾起目光,看向身前的兩幅畫,阻止道:「到此為止吧。」
月兒拈起十字箭簇,搖了搖頭,說道:「慕哥哥不要擔心,只是想些事情而已,也耗不了多少精神,不妨礙傷口復原的。」
慕無徵不置可否。
月兒轉動手指,端詳著箭簇特殊的造型,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那日遇襲之時,月兒見箭矢一觸即落,只留箭簇透體不出,便有所猜想。這時見到箭簇真身,又從許大夫那裡聽來傷勢原因,足以肯定,當時偷襲者,定是如夢賦中人。」
她把箭簇放在手掌心,接著說道:「如夢賦之中傳承四大暗殺手法,是謂『夢毒香狂』,至今威名赫赫,而這十字箭簇正是狂字殺法中的手段之一。由於箭簇構造特殊,造成的傷口止血不易,尋常手段難以醫治,如夢賦中許多殺手喜用此法偷襲;聽聞當代狂字殺法傳承者,更是此間好手,還沒能人在他手上撐過三箭。」
月兒已經盡量說得慢一些,仍舊是感到一股疲憊湧上,只好暫且放下箭簇,取來茶盞將所剩不多的茶水飲盡。
她捧著茶盞,深呼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倦意,繼續說道:「慕哥哥應當聽過顏無常此人。顏無常雖然在武學方面只屬三流之輩,但憑藉著一手精簡入神的筆法,還有那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在江湖上留下不少名聲。當然,江湖不敢忘記顏無常,更是因為他自始自終,都是如夢賦內相當重要的一員。」
慕無徵應了一聲。
「傳聞只要是顏無常見過之人,他便能將之如實繪出,甚至喬裝裝扮,將自己易容成對方。如果月兒判斷沒錯,畫像十有八九出自顏無常之手;也就是說,慕哥哥出道這一年多來,肯定與裝扮成某人的顏無常接觸過。」
慕無徵沒有說話,卻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接觸只是比較保守的說法,恐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如夢賦便已掌握了他們的行蹤,只是直到最近如夢賦才將這個消息暴露,令全武林都知曉《無痕劍》傳人的真面目。
這樣看來,官道上三番兩次的阻饒,都是如夢賦的安排了。只是如夢賦金銀人命不過是生意,就不知道這一連串的行動,誰才是真正在幕後出價之人?
「只是令月兒感到困惑的是,不論是散布畫像,還是暗中偷襲,如夢賦並未把手段作絕,比較像是點到為止,似乎在這之後還有其他目的,可這個目的到底是什麼,月兒現在還沒能想個明白……」月兒低聲說道。
慕無徵說道:「那便到此為止吧,妳需要休息。」
月兒露出一絲苦笑。
不久前在葬劍居,還是她苦勸慕無徵好好歇息,不要勉強病軀,沒想到不過多少時日,立場卻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