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城隍廟,側廳。
東海城隍況景堂獨自來到側廳,關門落閂之後,來到廳上的主位坐下。
偌大的側廳內,只有一套桌椅,和一面平放在地上的銅鏡,鏡子上方飄盪著一個彷彿籠罩在陰影當中的男子身形,穿著判官服色,臉上神情漠然,身形彷彿未曾拉滿的弓,帶著一種伺機而動的沉靜。他像是聽到況景堂坐下的聲音,雙目微微一抬,之後整個活泛過來,臉色也明亮了幾分。
這位飄在鏡子上方的判官在虛空中行了一禮,道:「大人。」
「衍榮。」況景堂點了點頭。
廳中的銅鏡名為「分魂」,此鏡一對兩面,需成對使用。由於鬼的生魂已滅,三魂中僅餘覺魂與靈魂,當鬼走入分魂的右鏡,只要持續往前走,靈魂會被留在右鏡中,覺魂則能走入左鏡,還能夠短暫地離開鏡子。這分魂鏡原是讓那些枉死的鬼回返陽間報仇使用,但若鬼一開始走錯方向,入了左鏡,靈魂就會碎裂。靈魂乃本我之所在,一旦消散,覺魂也撐不了多久,因此這分魂鏡按例不出枉死城,外間罕見。
況景堂在冥府任官兩百餘年,無意中得到這對分魂鏡,視若珍寶。此時,右鏡放在這間側廳裡,左鏡則隨東海陰陽司的巡查判官謝衍榮去了酆都,如此一來,即便況景堂未曾親赴酆都,謝衍榮也能即時回報六部評議的結果。
見禮畢,謝衍榮便將兵部主政提議以抓捕逃逸火鴉作為都城隍遴選題目之事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
「范汜明的意思是……」況景堂問道:「誰能抓到那隻從火泥犁出逃的火鴉,誰就是下一任都城隍?」
「是。范大人還說,兵部今夜便會將陽間的通行令牌送給大人。」謝衍榮道:「下官原本請范大人協助調閱這火鴉的履歷案卷,但范大人說,案卷已讓另一位胡豫章胡大人拿走了。」
「胡豫章?」況景堂眉頭一皺,問道:「這是胡家的哪一位?」
「是胡主政的侄女婿,如今是選部司判官。」謝衍榮道:「胡主政親自點了瀛州的屠谷三參與都城隍的遴選,這案卷想是去了瀛州。」
對於吏部主政的意向,況景堂不置一詞,只問道:「還有什麼辦法能打聽到這火鴉的事?」
「范大人在案卷被胡大人拿走之前,看過案卷外皮,這火鴉名叫畢丹,隸屬第三火泥犁的畢家班,此處的獄官便是原本的都城隍包大人。」謝衍榮道:「下官去了一趟地獄,包大人犯了事,正在關押,近日要移送刑部,見不著。不過畢家班的班頭畢老大很喜歡我帶去的珍珠,透露了一點消息。」
「哦?」況景堂笑了。
要說他最欣賞謝衍榮什麼地方,大概就是這種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的靈活心思。
「這隻出逃的火鴉畢丹生前是當今皇帝的妹妹,朝陽長公主李華彤。」
「長公主?」況景堂一驚,道:「自殺而死的人才會變成地獄道眾,這長公主金枝玉葉之身,為何自殺?」
「下官不知。」謝衍榮道:「但畢老大說,畢丹念茲在茲,要去京師殺了皇帝。」
「殺皇帝?」
聽了這話,況景堂先是瞠目而視,之後撫掌大笑起來。
「皇帝有生殺予奪之權,殺人無算。」況景堂看了謝衍榮一眼,笑道:「話說回來,他們殺孽雖重,但從不親自動手,恐怕連自己殺了誰、被誰怨恨都不知道。呵。豈知為國長,橫制於萬民,墮於無間獄,考治百億年*哪──」
「那畢丹是自殺……」謝衍榮道。
「沒有被逼上絕路,誰會自殺呢。」況景堂笑瞇瞇地看著謝衍榮,道:「生前殺孽過重,死後身入幽冥,五殿受審,審起來曠日費時,聽說五殿那邊常常先把這些鬼魂丟到鐵圍山的無間地獄,那裡全是業火燒出來的曜石,能映出生前罪業,功過能否相抵,就看這鬼能不能走得出來,能走出來再說了。」
謝衍榮陪著自家長官扯了一下嘴角,之後道:「大人,如今畢丹的案卷落在屠谷三手中,下官以為,最好是找個熟悉陽間京師高門諸事的鬼前來相助。」
「這倒是。」況景堂倒也沒再扯無間地獄的事,點頭道:「酆都應該能找到好些個高官貴戚的家奴,要知道這些貴人的底細,這些人最適合不過了。」
「大人此說甚是。」謝衍榮點了點頭,又道:「不過,今年冥試過後,有個分派到東海擔任曹官的後生……」
此言一出,況景堂恍然。「你說那姓曹的小子?他在陽間應該是京官吧?」
「是。」
「我回頭把他的履歷案卷調出來看看,」況景堂道:「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我已請邱大人將履歷調出來,應該已經送到您那邊了。」謝衍榮道,他所說的邱大人,是東海任免司的主簿判官邱邦義,任免司主城隍人事,轄下冥官的履歷案卷都存於此處。
況景堂四下看了一眼,果然在桌上看到一個履歷案卷,他展過案卷,略掃了幾眼,看得連連點頭,然而隨即注意到卷中的一處記載。
「他的妻子懷孕了?」況景堂問。
「這件事,下官已知會糾察司。」謝衍榮道:「任佳會去處理。」
況景堂心中一動,隨即寬慰也似地笑了起來。
「衍榮此行辛苦,你那馬奴也累壞了吧?不知何時能回來?」他問。
「多謝大人關懷,小鐵安好。」謝衍榮輕飄飄地一躬身,道:「屬下剛過六安驛,約莫亥時可到。」
「我讓那曹家小子子時在此等候,你來和他說吧。」
「是。」
* 修行道地經地獄品第十九:「設得為國長,橫制於萬民,以至地獄界,考治百億年。墮于鑊湯中,在釜而見煮,以火燒煮之,譬若如煮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