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起自己不敢老,很順口的就自問自答起來。我說,因為怕宥認不出我的樣子。
前方路口閃起黃燈,我知道自己過的去,同時,心裡亮出一副聲音,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宥無論如何都會認出你,就算化成灰他都知道那抹灰末是你的眼睛。」我順利的騎過去了,停下的路段,等待的紅燈秒數雖長,但綠燈後便可一路到家,腳都不會再碰到地上。著陸後聲音繼續對話,我放在心裡想,自己如果可以決定身體燒成灰的顏色,那要搭配死掉時的季節嗎?我想宥死的時候,應該沒有想這些,死好像是手續繁雜的一項待辦事務,不停的從這個處室被調轉到另一個職稱的院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相同,但一定要蓋了院所的章,處室才能行動,死亡若是這樣,好像也不是件能輕易放上解脫這種貌似事不關己的字眼。我在想,我的死和宥的死,一定會是很不一樣的。
大概還有五到六秒的時間吧,我在心裡數算,準備轉動油門。天冷,老車容易熄火,一旦重新啟動,就又是一次紅燈等候。一台紅亮的大型車身靠近,面向我這一側的電子面板顯示這條路線的幾個重要接乘站,跑馬燈形式閃爍著用以提醒需要看見的人注意。色黃帶點金的字樣,在夜幕全黑的道路上,看起來像是星星,與我比肩在眼角的水平視線,但我沒有轉過去看,專注在眼前即將轉綠燈的號誌允許,話就被說出來了。
「沒有人會不認得自己的名字。」話被說的很慢,我一邊按著煞車,一邊啟動油門,矛盾的相互制衡著,不知道是不是許久前的車禍所留下的行車後遺症。我確認自己知道每個字在這個句子上的位置和意思,然後光速般的瞬間,完全明朗起這段對話裡,如果有一模糊不清的樣子,那其實是一雙一直盯著天空看的眼睛。
有一天,也是夜色全黑,時間雖不晚,但氣溫低的讓人以為是深夜。我走進回家必須踩踏過的巷子,每天都是一樣的路徑,我沒有別的選擇,唯有多靠向左邊或者右邊ㄧ點。我其實分不清左右,那天我走的是宥總是靠近的那一邊,他家要比我家的位置再往前走一點,可是他在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午,日正當中的冬日裡,他停下腳步在我家前面。我看到他,那時我正在澆花,我灑了太多,水從磚縫間溢了出去。我看著一滴一滴我留不住的水流了出去,擔心會滴到行經的路人,雖然有五層樓的距離,中間或許會被風吹散,或是滴到一樓的遮陽板,但難保會有像宥這種正直不阿的水露,直挺挺的就從五樓壯烈的墜下。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宥在看我。
他在看我。他在同一個位置上只是變換角度與腳步,而不是離開的身體上,頭始終保持抬頭面天的樣子,來回五次以後,我確定他在看我。確定以後,更直接的明白是,他在找我,因為我們並沒有約定好,這個時間要一個在家樓上,一個在家樓下的彼此被看。他經過我家樓下,抬頭看我有沒有可能這個時候在陽台上,我在,我朝他揮了揮手,也晃了晃另一隻手上的水壺,示意我在澆花,我不知道他看到沒有,但他朝我也揮了揮手,笑了一下,融化了太陽以後,回家。
我在記憶中宥大致站的位置上,抬起頭看我家。新來的鄰居在自家陽台裝上遮陽板,但從樓下往我家望的風景,並不受視線的阻隔。但我發現要一眼看見有人在陽台上面,而且要認出是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陽台除了裝有鐵窗與遮雨棚外,還有每20公分間隔起彼此的柵欄鐵柱,從樓下往上看能清楚辨識出的能見度只有15%。但我看見了宥看見了我的瞬間,眼睛對著眼睛。
前一個路口綠燈了,和我所在的這個路口同頻切換至允許前行,但前方車多,往常都要等上個十秒,才能驅車移動。我的口罩在行經對面總是朗明著招牌屈臣氏綠的屈臣氏前溼了,那是個回憶很多的地方,和我身旁仍形影不離,但我無從在有意義的時間上搭乘的公車一樣,那是宥高中時的交通工具,儘管我搭的公車號碼跟他的一樣都是77,都是我們出生的年次,但方向不一樣。宥在未滿二十的年紀停下,而我目前仍持續再走。
公車輪徑摩擦起動的聲音,我的車也即將前行,我還是看了公車身側的跑馬燈一眼,我和宥上學搭乘的起訖站並未列在其中。那是一個很小的站,其中一側連預估公車抵達的報時器都沒有,但我們都知道那裡有一站,招手公車會停下,就像我們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向彼此揮手都被彼此收到了那樣,隱微但不被拒絕。
口罩底下的法令紋,被淚水沿著,明確的有了指稱。我怕是愈來愈老了,一些青春時並不懂的詞彙,現在有了鮮明的既視感。但我不怕老,我比較怕我忘不掉,忘不掉我怕宥認不出自己來的擔憂。心有了磨損,我怕宥的名字會淡去,到時他找的著自己嗎?
77的公車號碼,朝我閃了一下,恍神於車水馬龍的思緒,以及我整張臉都籠罩在那片金黃裡。我閉上眼睛想要穩住夜行的視覺,卻看見暗裡有光明亮的投照進我的眼,那是我的眼睛,我看向在樓下朝樓上的我招手的宥的眼睛。那裡也寫著一個名字,一個我認得的名字。
騎過秒數最長的紅燈大路,往回家的方向,視線逐漸隨風明朗。想著自己身體灰末燒成偏粉色系彩虹的漸層,隱沒在一朵雲也沒有的夜空裡。只發生在宥和我之間的事,也在世上只有一人知曉的我死後,一起煙消雲散。安心的朝夜抒發一口嘆息,但還是被口罩給擋回了給自己。在死掉以前,還要戴很久的口罩吧!不能不同意事實的無奈,比起宥在非常年輕的死,已是連皮膚觸覺都不起雞皮疙瘩的容易。停在公車停靠站的前一個路口待轉,熟悉的超市招牌依舊是老樣子的,在夜裡看起來慘白,但我不覺得悲慘的想起剛剛被放進心裡的明白。
宥認不出我來沒關係,我認得出他的心,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們望向彼此的眼睛。
我停好車,在以前一起逛過的書店前面,現在是骨科診所了。我望著夜間安全照明打亮的方向,輕快的步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