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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是阿妙有意識以來就喜歡的東西。無關於哪種型號的火車(完全跟鐵道迷沾不上關係),只是純粹喜歡火車往前的樣子。目的地明確,從來不會迷失方向。當滋滋聲從鐵軌上傳來,宛如鋼索緊繃時的聲音,阿妙就知道火車會從哪個方向過來。不只是在平交道前、月台上,選擇性偷窺,迷戀各種視角成為旁觀者。
要是朋友約見面,阿妙也會選在對方所在的火車站。在與對方告別的同時,可以從這個地方逃離,從這樣的關係裡逃開。原本只是選擇暫時放置──懶得開手機回應而逐漸疊加的數字、行事曆上比國定假日還多的生日和紀念日、姓名綽號後頭不停附帶的各種標籤,還有節慶卡、交換禮物和傳單。結果暫時變成習慣,情感放久就變成真的一樣,自然發酵,臭的東西變得更臭,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原來全都只是不小心。
回程的車上。約莫晚間九點多,平交道前車隊大排長龍,車廂裡顯得冷清。阿妙看著身穿高中制服的學生,拿出書本放到大腿上。書頁貼滿便條紙和螢光筆不同顏色的反光,像是拼貼的塗鴉本,新一代的美術作業。留白不被允許,要用力地把畫面塞滿。一頁不夠就再貼一頁,傳承上一代的美術細胞。字要大、圖要多,宣傳單上塞得滿滿,全是用錢貼出來的東西,補習班們通用的模組樣本。
小林說他從沒去過補習班,就連大學重考報名補習班,也是延長緩徵兵役的便宜行事,只去三個月就沒再出現。唯一收穫就是在樓下便利商店認識一名女店員。
在他進補習班門口前,會先去便利商店買水。同樣的牌子,早上一罐,中午休息一罐,還有關東煮──蘿蔔、蒟蒻跟科學麵。日子一久,對方就記住了小林,和他分享自己的男朋友也喜歡這個牌子的水。日復一日,維持在相同的狀態,像齒輪一樣,在某些時刻被某些人記住,成為日子裡不變存在的錨點。
「在跨年當天,她說要辭職。男朋友要去澳洲,她也想跟去。機票都買好了,三天後的飛機。於是她離開,我也不再去補習班。」
小林的故事,讓阿妙想起牛奶糖,一個在補習班認識的女生。週六上課時,牛奶糖會自己帶便當。瀏海過長,蓋住眼鏡上緣,總是穿著灰色系的衣服,在座位上鮮少與人交談。可以感覺到她把自己框住,劃出界線,阻止任何人出入;但她卻會主動跟阿妙說話,像是唯一能走私的港口。
「廣設科都在做什麼?」牛奶糖在一旁邊作筆記邊問著阿妙:「每天畫畫應該很開心吧。」
「每天畫畫是美術科。」阿妙趴在桌上,轉頭面向她,「廣設科常常什麼都要會弄,只要跟行銷有關都要學,要想辦法用各種方式騙人,所以應該叫詐騙科才對。」
「那妳畫畫很厲害嗎?」
「不厲害,很多讀廣設科的人都不太會畫畫,或是太會畫畫。前者是想來廣設科學畫畫,發現沒有;後者是以為廣設科都是在畫畫,發現沒有。」
「我應該是屬於前者。大學想念設計相關的科系,可是我爸要我讀國貿。」
「不然我負責詐騙,妳負責幫我算錢好了。」
牛奶糖開心的時候,就會拿出森永牛奶糖。一盒十顆的經典包裝,分阿妙一顆,然後自己吃掉一顆;或是快下課時,幫阿妙記錄明天的考試或進度,用便條紙寫著,並附上一顆牛奶糖。
她對阿妙說過,因為家裡不准吃牛奶糖,會對身體不好。來補習班以諷刺的說法是「唯一的自由時間」。人用各種方式任性,她用牛奶糖,一盒十顆,任性十次。阿妙認知到自己也是共犯,幫忙分食被父母甩到身上的重擔,卻不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以免被循線搜查成為帶壞別人家小孩的存在。牛奶糖說要找個好老公遠走高飛,生幾個小孩,有個溫暖的家,不要像她爸媽一樣。
「其實長大,就是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像我們的爸媽。」阿妙對小林說。
「妳現在覺得跟他們很像嗎?」
「至少在搞消失這方面很拿手。」
「還有跟牛奶糖聯絡嗎?」
「她就跟補習班生活一起結束,消失不見。」
「這樣不會覺得可惜嗎?」
「是我選擇不要留下聯絡方式的,就像你的便利商店女孩。時候到了,大家都會走的。」阿妙說自己每過一個階段就跑走一次,有人像候鳥飛得遠,偶爾停留;但大部分的人都像麻雀,飛行時間有限制,走走停停,卻飛不出這個小島。怪的是小島雖小,卻從未再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