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其實和現在沒兩樣,漫不經心聽著,也沒有在讀無聲的唇語,究竟是百般無聊不想聽,還是聽不懂也沒興趣,無論虛實,總將彼此當成缸中之腦,豢養在金魚球缸裡的大腦寵物。
養了好幾百缸在螢幕裡,見它們每天輸出一張張扁平的白日夢,我就按讚刷一波,像是灑下餵養電子雞的飼料,萬年不相見的網友們,將彼此胡亂拉進自倨的夢遊,反正我也只是某人的大腦寵物,拄在缸底,如蚌殼朝螢幕吸吐夢囈。
下酒菜的大頭貼是一隻鬥雞眼的乳牛貓,扮成貓星人,也不用裝啦,就是個貓奴,渾然天成,成天吸貓。那陣子,下酒菜是最常尬聊的大腦寵物,緩和了初見網友的驚嚇。打破常規,純粹出於好奇,和萬年網友嗨啾見面,迎面撲來的是一頭惡犬後面扯出一位老姐姐,從她糾結的臉孔投射出的我,像極了禿頭大肚腩的啃老族。也沒關係,這樣很好,幻滅是悟道的開端,從此互刪帳號,重新投胎換個人設就是。
但沒想到下酒菜突然在語末傳來:「下次請你吃蘑菇」,我在這句話卡頓了好久,是無意義的白癡話嗎?所以我只要若無其事回,好哦,那我也賞你奇異狗,掰逼。還是,蘑菇是什麼暗話,一款調酒名?或是一種叫做魔菇的致幻劑?我吶吶回問,是字面上的蘑菇嗎?下酒菜居然說:「不是的,是野生的喔,下次寄給你和蘼妹試試看。💕」阿?寄野生蘑菇?這到底是什麼暗話?我趕緊說,欸,那你都寄給蘼妹吧,她身子單薄要多補一補。「搞不好人家蘼妹是肌肉猛男😂😂😂」下酒菜秒回。
偏偏這時候手機軋響,濛電話打來,又戳破我安詳的夢遊。
當初在極光咖啡認識濛,我在讀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他將駱以軍的《遣悲懷》立起來像在生火防風(怕人家不曉得他在看什麼書,但其實是躲在書後滑手機),才瞄一眼這假掰文青就不小心對到眼,在我面前,歪頭點菸,吸吐了一口才說:「忘了問你介不介意」,欸,就愛裝模作樣,乾冰似的效果煙霧瀰漫,從他臉上的孔竅洩出,從此就被這個真人纏上。
在電話裡,裝得可憐兮兮:「唉呀,突然有急事需要老家一趟,我們家嗨啾blabla......」嘖嘖嘖,人家養貓也跟著養,假掰文青愛跟風,然後又故意取名叫嗨啾,咧嘴老姐姐放惡犬的驚嚇始終揮之不去。
之前,濛說他在那卡西茶坊幫忙朋友顧店,那是什麼樣的內容,當下我從來無法進一步提問,他是去協助管理那家剛開幕的店,還是一廂情願自己老愛在那裡蹭著,那家店在哪也沒有問,也沒想過要真的去瞧瞧,或許他在等我開口,試探看看我會不會感興趣。在念大學的時候,我常像這樣漫不經心聽著別人講話,其實「那卡西」這詞非常陌生,陌生到沒有能力問及什麼,更含糊的是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否想要關心眼前他所描述的事,一切就懸宕在話語的空氣中。一切就像一個叫做濛的人。
可是愈模糊的,通常愈難遺忘,我也不清楚為何現在還需要記得這件事(或這種事),但我就是會記得。
大學最後那年,濛說他有事必須回老家幾天,他租的套房裡養了一隻小黑貓,找人幫忙餵食,其實我不太願意,之前自行車借給他,卻放在屋外淋雨,整個都生銹像是塗了一層愚昧斑駁的土黃漆。濛這人是天然廢,錯的是自己幹嘛把車借他,之後總覺得和濛扯上關係的事都難以預測。
你就把我的套房當網咖啊,電腦、床、冷氣電視都隨便你用,我心想靠腰,這和我自己的房間有什麼不一樣?他緊接著又說,還有DVD、CD、小說也都給你隨便翻,還有珍品咖啡喝到飽喔!他是電影社的,倒有些稀奇古怪的藝術片,還是導演拉斯馮提爾的粉絲,裝《白癡》那部我還有印象。音樂專輯全是重金屬、搖滾或迷幻風格;一堆小說,川端康成、太宰治、駱以軍、邱妙津之類,裡面我大概只看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
見我傻愣無言,又說,很簡單啦,罐頭和貓沙都準備好了,嗨啾超乖超可愛blabla......,嬉皮笑臉一副我去他那像度假一樣。但我也無法拒絕,用自己都沒有發現、某種表示同意的微妙表情?
第一晚,吃完罐頭,小黑貓就翻到一邊去納涼打盹,沒錯懶洋洋的,正符合貓給我的印象。
到了半夜,就是剛進入熟睡之後不久,就夢見有人在彈我的腳指頭,斷斷續續,我本能把膝蓋攣縮曲起,結果的小腿肚開始被打巴掌,更像是用棍子在敲。終於醒來開燈,知道是嗨啾在搞鬼,只是沒看見。我故意開夜燈,手抓著《世界未日與冷酷意境》(故意跳本厚的)作勢等嗨啾一探頭就把書甩在牠無恥的臉上,結果書都還沒落地,牠就咻一下竄到衣櫃上高處我看不見角落,喵的勒!
反覆睡睡醒醒不曉得多少次,牠從床緣探頭伸手逗弄我的腳指頭,不時拍打腳背,就是碰一下立即縮回去,不見縱影,一下從這一下從那,進攻角度隨機變化。那個畫面識曾相似,令我內心十分訝異忖思著:「很像是我在湯姆熊玩打地鼠,但這次是地鼠打我,而且每次還從不同的洞冒出來,我沒有一次猜中!反正被打的都是我」,原來黑貓從小就有如此邪氣心機。
欸,濛的靈魂就是嗨啾做的,他有個前任也完全不輸這一隻黑貓喔。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她一說話,我就知道是個重症的大舌頭,講話含顆滷蛋模糊不清,雖然聽得十分吃力,我還是故作鎮定,盡力讓對話有去有回,以免她感到被歧視。過一會兒,她就開始悄悄和濛低頭私語,接著,突然抽噎落淚。我心想完蛋了,一定是我連續答非所問(或是嘴角實在忍不住的上揚),害人家尷尬難受,忽然她又轉身跑出去蹲在牆腳抱頭啜泣,我嚇得連忙賠不是、瘋狂道歉,直到我發現身後的濛,抱著肚子笑到抽筋,再回過神,我看見那女孩黑貓似的邪笑。
他們一搭一唱告訴我,這乃是受到裝《白癡》那部電影的啟發,然後,煞有介事解釋說她是特殊教育系的,這是一種體驗被歧視的同理心訓練,反正,被他們講得合情合理,還暗示幸好我看過《白癡》,那一定可以完全理解(諒解)他們的實驗(惡搞),好像我還因此上了一門寶貴的體驗課呢!最後,請我喝一杯耶加雪夫,外加(我額外要求的)草莓蛋糕就打發了事。
有兩種情況我會墮入獸化狀態,一是餓肚子,再來就是此時此刻,想睡卻不能睡,情緒會升級到殺紅眼六親不認的境界,意識到嗨啾似乎把我當作實驗品般的玩物,就像濛和他前任曾對我做的,想看看我會怎樣,想試看看我會不會把牠關到廁所用冷水噴爆牠,會不會氣到把牠五花大綁吊起來鞭打!
貓奴們可能會覺得我反應過度,嗨啾只不過是想和你玩,人家是夜行性動物嘛,其實牠是喜歡你呀!不然才懶得理你哩!可是當時我實在太疲憊,精神太衰弱了,因為阿,我當時已經不是面對一隻表面上叫嗨啾的小黑貓了,我見到的是,濛的身體接上嗨啾邪淫毛絨的黑臉、夜明珠晶亮的雙眼,牽著前任大舌頭又咧嘴的老姐姐扯著一隻齜牙惡犬,一具四不像的拼裝怪物,鬼魅般充斥整個房間,而我根本無處可躲。
三更半夜只能踉蹌奪門而出,逃離這根本不是給人住的套房,不,這是刑房啊!
會幫阿濛的理由,也有我的私心,其實是因為沒養過貓,只是想藉機體驗看看罷了。
要在很後來的後來,才會想起,為何會再度想到這件事。
那是無意間,在YouTube發現一部叫《黑貓愛打地鼠》的短片,內容穿插引用BBC夜拍一隻伺機而動的貓科動物,在逮到獵物的瞬間,跳剪到某房間的床緣,但變成黑貓的主觀視角,同樣夜視的畫面裡,牠在逗弄一對蜷曲攣縮、時睡時醒的小腿,接著是人與獸搏鬥一整晚的縮時攝影,最後當事人歇斯底里、不成人形的身影奪門而出,下半身只穿一條內褲,那隻熱情的黑貓還伸長著手,企圖開門追去。
顯然是濛,當年參加學生實驗電影的競賽作品,底下有句評審的話:「黑貓隱喻弱肉強食的非人社會,詮釋了一場傅柯《瘋癲與文明》的演化史,以文明為由的規訓,如何將人逼至瘋狂!」
恐怕,只有我知道那隻叫做嗨啾的小黑貓,真正隱喻什麼,以及,那才不是什麼所謂的「偽紀錄片」風格的電影。
在那之後,我更加確信,活著不過是浸泡在彼此扁平斑駁的夢鄉裡,一球球金魚缸底的大腦寵物,只是小說裡,一個臨時起意、隨興玩味的人設,而且,「我」其實從來就遇不上虛實整合這種事!但卻還是這麼狼狽,怎麼會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