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月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窩在老家房間的窗前,午時的陽光漫漶於木質地板,乾燥地流淌,無比安然地靜止。這三日以來天氣轉暖,北風褪去它的刀刃,冬日逐漸柔軟,適宜晚睡晚起、手沖咖啡、靠著牆摺起身體讀很久的書。我不會說這樣的季節適合養貓。太老套了。
而不能否認的是新年的第一個月我過得幸福非常。二〇二一下半年所忙之事都收拾起來了,難得整齊地疊進寬闊的行李箱,搭了依然好久的車回到海線的家。帶著另一只箱子前往期待已久的北方,與愛人在城市的冷雨中一起濕著鞋撐傘,踩著濕潤閃爍如鱗的長路走了好久好久。
我幾乎可以為了這樣美好的一月,而獲得勇氣活掉前方未知而殘忍的一年吶。
那說起來不過就是預支掉整年的運氣而已。雨中並行的我們不只一次這樣開玩笑。
可是今年的一月三十一日,是除夕喔。他這麼跟我說。所以如果以農曆來看的話,我們也只不過是趕在一年結束之前,把舊年的幸運都兌換掉而已。
這突然讓整個一月都僥倖了起來:難怪啊原來我們都是活在那年與年間隙,偷來的快樂裡頭。
那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整座城市的雨。
如果什麼都不會被消耗掉的話,那容我把第一張歌單編得比以前還長,依序收納乾燥無沙的陽光,水氣和濕潤的步行,搖晃的列車和細碎流經的噪音:這裡頭所有的歌,都是整個月最愛而無法再割捨的部分了。
祝福你的第一個月也過得很好,如果不是的話,反正也是最後一個月了。
Made for Mermaid - 橘子海&The fin.
返家的區間列車上,車廂被曬得接近透明,日光一格格積在淺綠色的地板,讓我的鞋看起來像某種形狀奇異的水族。我看著我的水窪流動易位:一座座遷徙的湖泊。而車廂邊緣,座椅與牆壁的連接處,滲出了細細的水流。難道這列區間車也背著它的湖在行進著嗎?這幾日畢竟下了一些雨。
水流繞過我的腳踝,擦經我行李箱的滾輪(可能帶走了一些塵土;而後來到站的我起身來開座位時,行李箱遂也拖出了淺淺的腳印),滑入積滿日光的水塘,折出不均勻的光點,零散而連貫地穿透了整座車廂的走道。說起來也沒有別人的鞋或是陰影,干涉著這條河流的存在。我單純感到這樣的時刻很好,當我凝視它因傾斜而前流,我的耳機裡便填滿了暖暖的沙。
這個月聽的第一首歌是Alex Lahey的Wes Anderson,有種小男孩式的任性和可愛(我好愛聽她唱”We went to the movie/Cause I know you like Wes Anderson” 然後 “You held my hand the whole time/And, no joke, you have the softest skin”)
,Confess裡Jack River略帶鼻音的抒情搖滾則非常粉紅,甜膩之中又有少女幼稚尖銳的性情;Tiny Little Houses的Easy雖然不是最愛,在等車的月台邊聽格外溫柔蒼涼(你大概會說副歌裡you and I are only ever gonna be friends多麽不合時宜吧)
Made for Mermaid,橘子海和The fin.,兩個樂團的作品都還沒聽過。清爽明亮的編曲和節奏讓我猶豫很久要不要把這首歌留到夏天,但實在貪心像是冬天還是好想喝百香果雪泥,想讓海浪的涼意浸潤腳趾,讓泡沫在皮膚上曬成淡粉色的鹽,想踩細細的沙反正不會燙腳像八月。
Good Looking - Suki Waterhouse
Play casino holes of my eyeballs
Roll the dice on my thighs
You stop for breath and I sped up
Just to impress you
〈Good Looking〉是我看完《鈦》走出影廳後聽的第一首歌,出乎意料地適合。從進入旋律前的撥奏就隱隱帶有回音,那回音帶有濕意和冷,像是磁磚。這麼說起來另一個浮現的畫面或許是《藍色情挑》Juliette Binoche 潛泳的那座藍色泳池(或是《水底情深》?那輕盈的三拍子總讓我想到在水底擁抱那幕,熱烈得令人窒息的永恆。)
然而對我而言這首歌捕捉到了電影散場後,心底遲遲未能消去的那種暖意:那暖意是繽紛斑斕、荒涼又具有憤怒和悲哀的。你聽第一次副歌開始時華麗的音色加入,交織在煙霧般的人聲之後,像是電影裡兩人共處的浴室色調,以一種鮮明冷調的紅色融合偏暖的青色。我無法斷言《鈦》是否算是一部優秀的電影作品,但這樣以身體、金屬和官能組成的暴烈陰性書寫,其包裹的柔軟核心還是成功打動我了。回到歌曲那種爛漫慵懶的唱法,明亮鮮豔的大調,充滿回音的編曲,總好像有種綿延不止的哀傷脆弱,在裡頭盤旋而未被揭露,而就用一支圓滑愉快的舞,淡淡掩飾過去了。
Fall in Love (At the Water) - Candy Claws
我在第一個月打破了去年最愛的香水,Le Labo 19。整支香水氤氳的水生調遂淹滿了整座房間,一場散不去的雨季。那說起來非常奇怪明明是被眾多香評描述為「紙香」的一支作品,之於我卻像是森林瀰漫的水氣:摻有薄荷的涼意和土壤的暖,隱隱又有某種發酵的酒味,難以定義為草本式的輕盈或是木質的厚重,甚至初聞也難說得上是香氣。
用氣味描述極愛的這首歌或許不太精確,〈Fall in Love (At the Water)〉更夢幻迷離,更盛大華麗(〈Good Looking〉的華麗相形之下收斂許多):前奏即如輕巧起舞、踮腳、躍入漆黑的湖面,沈潛下去而窺見某座緻麗晶瑩的異國,耳邊穿梭不同聲線的呢喃,埋藏的低音和嘈噪有如水流包覆而搖晃著我們。這也讓歌曲每次退去時我都感覺像被歸還回原本的沙灘:一場太精彩的夢消散得太快,沒能偷走的紫色海水於是在手心曬成了薄薄的鹽。
我搬離那房間時雨季尚未消散,卻也因為習慣而有些捨不得。一個月後回來這場雨還在嗎?我只知道那時散步的鞋一定已悄悄晾乾。鎖上門,走出公寓時整座城市乾淨晴朗,我還能嗅到房間裡淹起的雨滲進我的髮際、我的衣角、胸口和錶。我在人行道上跑了起來。你聞,我已經把整座房間都穿在了身上。
Dust and Turpentine - Seam
There’s something I don’t like about it
It’s not dust and it’s not turpentine
It’s a certain wall from you
It tells me what to do
Tells me what to do
(我坐在似曾相識的無人車廂裡,看著薄薄的河切開我和對面的岸,所有的空曠看起來都很像。我想著你在,而你不在,我身旁空著的座位,透明的肩膀:如果我持續去想那些暖意被剝離身體、忘在了遠方的樣子,那說起來也只是一種徒勞的傷心。)
Dust and Turpentine或許就是那種我不斷在尋找的,嘈雜如海潮卻安靜的搖滾樂。我深愛Seam歌裡那微弱、在噪音中晃蕩的人聲,或者說撥奏和刷弦好像也只是人聲延伸出去的另一種樣子——如同沈默或者空白也同為語言。我說不出口的就交給眼前的海了。海退去的時候你可能甚至認不得那究竟是我的呢喃還是貝殼。
最後這些樂音散去留下來的,泡沫般的寂寞,也好像模糊地指著一個關於缺席和在場的問題。那不是編一張充滿日光、水流和柔情的歌單就能夠輕易消解的事情,而是否會滲漏、擴散到我前方所有未知的月份,我並不曉得。我只是在這裡,第一月份的最後,另一匹年的末尾,想像更遠的事情,以我僅有的現在。
(而始終相信所有刻痕都是為了留下那把不在的刀。我在很晚的時候將自己掛在話筒邊,我說,光是想到你真的在裡頭,就讓我無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