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日,氣象局發布豪雨特報。難得等到雨歇,老婦人拎著煮好放涼的一瓶白鶴靈芝茶,撐傘出門。她得走一公里路,才能到她的小學同學家。
這同學也70歲了。兩人分別50年後,有一日在小診所內重逢。起初,她們彼此覺得對方那張鑲著蕾絲、掛著流蘇(皺紋太多)的臉有點兒不一樣,等護士喊名字,又覺得這名字也不一樣。後來,其中一人鼓起勇氣對另一人說:「我叫XXX。咦,我是不是認識你呀?」標準的老太太重逢法。兩個老太太終於哎喲哎喲地執手相認,嗓門兒挺大,霎時忘了病痛,忘了50年歲月像一頭老母牛趴在她們背上喘。
世界是怎麼個轉法呢?真像兒童樂園裡的旋轉杯,你拚命向友伴揮別,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哪知幾次自轉、公轉後,兩人又挨到一起。這世界,總讓人暈暈的。
兩人的丈夫都沒了,兒女也不在身邊。老同學說:「女人是油麻菜籽,生的小孩也是油麻菜籽,一撒就不見了。」幸好兩人的身體還算硬朗,小毛病有幾樁,大病尚未報到。
六七十年歲月稱得上是「大足字本」悲苦人生,一人一本,共兩大冊供兩個老太太「說書」。不是時間遺忘她們,這回是她們把時間掃地出門了。兩個老同學一周見面三四次,天天通電話。看同一部連續劇,同一天上醫院拿藥,吃的蔬果愈來愈相像,連眼睛痛都搽同一款藥膏。仿佛小學生互抄作業,要對一起對,要錯一起錯。
不久,其中一人中風了,折騰個把月,幸虧不算太嚴重,一手一腳慢慢拖著還能走,只是心情沈入谷底,一副但求一死的模樣,常喃喃喚她死去丈夫的名字。沒中風的那個也像中了風,心裡難受得茶飯不思。她天天到老同學家照應,鼓勵她要按時吃藥,要多做復健才能走到美容院燙頭髮,要快樂點兒才能多活幾年。最後,搬出心底話:「你不為兒女想也得為我想,我苦了一輩子才撿到個姐妹……」話未說完,兩個老太太手拉手哭起來。
老婦人在自家院子種了好幾蓬白鶴靈芝草,一得空就煮一瓶給老同學送去,當青草茶喝。她為了鼓舞老同學,剪了幾枝短莖栽入盆內,放在老同學家的院子裡,讓她早晚散步做復健時,有個東西可以盼。
豪雨初歇,老婦人趁這空隙出門,手中那瓶青草茶看起來有點兒沈。雨雖弱了,到處仍是濕漉漉的。她打著傘,走得比往常慢,仿佛整個世界的雨水都壓在她的傘上。
老婦人未走到門口即大聲喚老同學的名字,這是她的習慣。坐在廊前等著的那個即刻起身,微拖一腳去開門。老婦人大驚:「你別出來,地上滑……」門內的這個舉起一支粗藤般結實的褐色拐杖,說:「放心啦!有這個!」接著,她們聊豪雨,比對了8家電視台的氣象預報,其敬業態度像天天得出海作業的漁人。
兩個老太太互攙著進屋,那情景讓人覺得友誼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她們從年輕時起即一針一線繡出的雪中送炭的錦帕。她們實實在在靠著老姐妹攢存的炭火,把晚年烘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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