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是非對錯——《俘虜》中的價值矛盾

　　《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改編自英國作家勞倫斯．凡．德．普司特（Laurens Van Der Post）1963年出版的小說《種子與播種者》（The Seed And the Sower），是日本導演大島渚於1983年出品的後期作品，亦是他執導第一部英語發音的電影。本片由兩位來自東西方的知名音樂家——坂本龍一與大衛．鮑伊（David Bowie）共同主演；另外，比電影本體更廣為人知的其實是它的配樂，原聲帶全由坂本龍一製作，同名主題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更獲得了英國金像獎最佳電影配樂。

　　本片敘述的時空背景發生在二戰末期日軍在印尼爪哇島設置的戰俘營區。故事以兩名戰俘發生性關係但東窗事發而被處分的事件作為開場，日軍原中士的殘酷命令（切腹謝罪）被一旁精通日語的戰俘溝通官勞倫斯（Lawrence）出面阻止，呈現了日本與西方價值觀的巨大差異，就此揭開故事序幕。隔日，戰俘營的管理者世野井上尉在軍事法庭上，首次遇見了受審者傑克．西瑞爾斯（Jack Celliers），他放蕩灑脫、彷彿不受任何制約束縛的獨特性格，讓一直以來遵守傳統武士道思想、嚴以律己的世野井深受吸引，決定擋下對方的死刑處置並帶回戰俘營，以各種方式默默關心著傑克。然而隨著傑克入營，營內生活開始風雲變色：面對傑克不斷的反叛和挑釁行為，世野井卻無所適從，於是原本好生對待、對戰俘充滿同理心的他，竟漸漸變本加厲地讓戰俘齋戒、禁閉，最後甚至不顧國際法，打算當眾處死不願說出軍事機密的戰俘，在這個高潮戲碼中，傑克以雙頰擁吻的舉動，讓世野井當場崩潰昏厥，平息了這場事件。後續的發展是世野井遭到調職，傑克被新來的軍官處死，但傑克在世野井心中埋下的種子，早已深深影響了他、原中士、勞倫斯與所有的人……。

　　同性情誼只在開頭第一段有所明示，後面的劇情偏重在日本與西方的文化衝突矛盾，雖未曾再有同性之愛的顯著描繪，但仔細觀察可發現，片中的情愫流動其實是使雙方敵對陣營的價值觀不斷碰撞、交織和相互辯證的重要推力。而電影的時空背景設在二戰，卻無任何一絲硝煙和砲火，僅憑一樁又一樁在戰俘營內部的事件，便完整形構了此片欲敘說對反戰的核心關懷：無論是戰前、戰時或戰後，沒有人是真正的正確或錯誤。本文將嘗試分析《俘虜》在安排同性情愫的發展時，何以將其作為相異價值衝突的敘事中介；以及探討在如此充斥緊繃、壓迫和暴力的戰俘營內，戰爭催化而成的集體瘋狂如何再現了性、階級和種族思想。

　　片中運用與「生死」相關的對話與舉止，呈現出異國文化價值碰撞下的火花。武士道是貫徹日本傳統中心思想、不可被抹滅的精神，其集結了忠、義、仁、勇、禮、誠等美德，並且相當重視名譽、嚴以律己的規矩，將犧牲奉獻視為必然，由「切腹」以死謝罪的行為來實踐。然而，在西方人的眼中，這種自我了結的舉止對他們而言蔚為「奇觀」，亦無法苟同；相對的，西方的基督教文化相當看重生命，自殺是褻瀆神賜的禮物、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但日本軍人面對這些苟延殘喘的西方戰俘，只覺得他們投降不如戰死，獻祭給國家和神明才是高貴的。

　　雙方的價值衝突在電影中頻繁地出現，例如在軍事審判法庭上，世野井詢問傑克的第一句話便是引用了著名的《哈姆雷特》台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面對眼前被譽為「活著的傳奇」卻向敵國投降的傑克，以這句話一方面成為他們倆往後糾纏不清的關係之註解，一方面表達日本與西方「矛（毀滅）與盾（生存）」的文化差異。從日軍原中士和戰俘勞倫斯的對話亦可見不同種族對國家精神的展現。原中士對勞倫斯說：「如果你自殺，我會更敬佩你。像你這樣優秀的軍官怎能忍受如此屈辱？」，而勞倫斯則回應：「對我們來說，這個地方不是結局。」自殺是懦弱膽怯的行為，活著才有機會獲得勝利；而原中士表示他不惜將生命獻給天皇，但勞倫斯說：「但你還沒死吧？」，帶稍有戲謔也無奈的語氣反駁。後期較為殘暴的世野井唆使戰俘們前來觀看「切腹儀式」，逼迫敵方接受他者的信仰；在片中也有數次透過切腹來表達贖罪的日本士兵之情節，從頭到尾一刀未剪、以正面鏡頭拍攝的手法，毫無保留地呈現英國、日本文化在「死亡觀念」上思想的迥異與赤裸的衝突。

　　「戰爭會增進兄弟情誼，但不表示軍人都是同性戀。」開頭是唯一一場提及同性戀的段落，但後續可以從世野井與傑克的互動中看出端倪，透過兩人之間的「愛恨」情愫流動和發展，刻畫了戰爭中敵對關係裡的和平象徵和反戰思維。在這個保守年代，同性戀是骯髒和恥辱的代表，若想存活只能壓抑自己的內心；世野井在法庭上見到傑克的那一刻彷彿是一見鍾情，深埋底層的欲望漸被喚醒，拯救傑克原本被判死刑的性命帶回戰俘營。但作為一個繼承日本高貴精神的軍官，怎能接受自己竟然對一名男人、甚至是敵對的英國少校動情，於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壓抑再壓抑，最終卻成了搞砸軍紀、迫害戰俘的偏執狂，但每每傑克以下犯上，卻又狠不下心賜死他（甚至會親自帶毛毯給被關禁閉的傑克），就像是將自己僅存的溫柔全部都留給了對方。世野井一方面癡迷著這名獨樹一格、反叛、心態自由的英國戰俘，一方面又恨他的存在讓自己不斷失衡。在全部戰俘被罰齋戒的期間，傑克私自偷跑出去拿饅頭和花朵回來，安撫弟兄們的胃，亦在死去同胞的床上獻花祭祀。當他一次又一次的反骨行為被逮個正著的時候，世野井惱羞地對他說：「你自以為是誰？你是惡靈嗎？」對方回答：「是，希望我是你的惡夢。」說完並吃下手中的花。

　　年輕躁動的心不停被抑制，終究導致了世野井憤恨的爆發，他命令所有戰俘，包括病人，都得在炎熱的太陽下受檢閱。在二戰末期，面對日本即將敗北的顯著局勢，世野井極力從戰俘口中取得軍備情報卻徒勞無功，憤怒地下達了斬殺戰俘的殘酷命令。就在此刻，隨著鏡頭拍攝傑克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疾不徐地走向世野井，一種魔幻的氛圍頓時凝結空氣，所有人彷彿都靜止了，只有傑克一個人能在這個荒謬、肅穆和殘忍的世界中行走。他上前攬住世野井的雙臂，在兩側的臉頰上親吻，以幾近慢速停格的鏡頭勾勒出這個「禁忌之吻」。這個吻代表著斬殺命令的平息、戰爭的結束，也象徵著世野井內心的情慾和渴望、快要溺斃在同理心與愛國心之間的矛盾，終於獲得解放。我認為這個吻並非全然帶有同性之愛的意義——傑克雖有意識到世野井對自己的情感，但他這個舉止出自憐憫居多，鼓勵世野井正視自己暴走、愛恨糾結的壓抑，一方面也在整個時空背景之中實踐了兩國之間「和平」的可能性，是對於戰爭的抗議和終結。

　　事後傑克遭到「活埋」的死刑處置：整個身體被直立地埋在土壤中，只剩一顆頭顱被風沙吹拂。在傑克死後，被調職的世野井來到他面前，割下一縷金髮收藏，並向他敬禮告別。片中有許多關於生命之意象，無論是傑克吃下的那朵扶桑花、夢境裡的家鄉花園、聖誕節的聖歌歌唱，抑或是他臨死的模樣，儘管這顆被埋在土壤中的種子再也不可能茁壯成長，但傑克瀟灑與自由的處事態度永遠改變了戰俘營的所有人，映襯原著書名《種子與播種者》，以及勞倫斯最後和原中士所說的話：「好像西瑞爾斯的死，在世野井心中播下種子，而我們都跟著種子成長。」

　　世野井與傑克的情感互動通常是本片最受矚目的焦點，不過，原中士與勞倫斯的友誼其實更說明了另一層面對於戰爭和日本軍國主義的批判。精通英日語而被指派為日軍與戰俘之間的翻譯溝通官勞倫斯，雖身分同樣是英國戰俘，但因為幾乎沒有語言隔閡的阻饒、加上他誠懇友善的性格，得到了日本軍方的信任；尤其是原中士，片中多處可見原中士時常半夜搖醒勞倫斯用日語談話聊天，勞倫斯也會為了戰俘向原中士說情，兩人的友情透過鏡頭和劇情的發展一覽無疑。儘管原中士在軍中會有粗暴、蠻橫和低俗的行為（如開頭的同性戀事件、拿棍棒處罰戰俘），偶爾也會因勞倫斯與自己的價值觀不合而大聲喝斥對方，但在某些情節當中卻又顯露了原中士純樸的善心——為了讓切腹自殺的士兵家人能夠拿到撫慰金，特別改稱因公殉職呈報上級；甚至，在勞倫斯與傑克被世野井關禁閉時，故意以藉酒裝瘋為由釋放兩人，卸下日軍身分、傻呼呼地祝他們聖誕快樂。

　　在故事的結尾，戰後數年原中士因罪行追究，無奈被判處死刑，勞倫斯聽聞後便趕到英國牢獄中見他最後一面。戰時他們倆是「軍官原」與「戰俘勞倫斯」的上下階級關係，戰後卻權勢對調了，兩人本以日語溝通，現在原卻用英語說話並稱對方「勞倫斯先生」。雖然已經準備好受死，但原對於自己明明與其他士兵罪行相同、卻被判處死刑感到不解，勞倫斯回應道：「那些自認為對的人害了你。就像當初你和世野井曾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無庸置疑，沒人是對的。」對、錯、善、惡，是流動的，只是剛好時序不同、位階不同、權力不同。無論在險惡的戰爭裡，抑或是在戰後仍然殘酷的現實中，透過原與勞倫斯之間那份真心誠意的相待，反映了那些軍方、政府和國家在戰爭中口口聲聲喊的「對錯」，事實上是真假難辨的價值觀。這個思想套用在現今也不為過。

　　究竟被俘虜的到底是誰呢？是肉體被困在營內、但心靈自由翱翔、桀驁不馴的傑克，還是位於統治階級、但內心被突如其來的「惡靈」囚禁的世野井，抑或是受國籍、性別、戰爭、政治、歷史、文化、語言而形構出來那堵名為「意識形態」的高牆？《俘虜》雖沒有華麗的拍攝手法，敘事編排也絕非完美，但大島渚反覆地運用四名鮮明立體的角色互動，成功塑造了在戰爭下的價值碰撞，告訴我們：真正正確的，是那些未被泯滅的人性光輝，是在勞倫斯離開前，原敞開笑容說的那句「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