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他以一種幾近於怯的心情帶著陸培深參觀近乎完工的「課室」。為考量採光,他開放了兩面屋牆,把祠堂東廂改建成清風竹影的廊廳。因深知大管事莫先生慳儉成性,一切買辦,他特意囑咐二房管事居先生全權負責。講座之下三溜課桌課椅排列得認真可愛,足以容納家族裡所有能在板凳上坐得住的孩子。
諸事停當,唯欠東風。握手分別時,陸培深神秘地向他眨了眨眼說:「不要擔心,人我都幫你想好了,你等著我的消息。」
他安心了,剩下的事僅僅是等待。三個月過去了,陸培深來了封信,提到「四口之家,下月中旬可至」居管事又忙和起來,招募工匠、花匠、分派傢俱、採辦什物,按著指示在吳宅偏門東角另闢小院,為安頓將來的「先生一家」。
身為大家管事,居世允從來不是個勢利著眼的人,但管事的管到最後,總免不了成就以貌取人的管事眼神。跟在陸先生後頭的哪是什麼書香門第走出來的「四口之家」!乍見眼前灰撲撲、皺巴巴的男人,襯得身邊拘拘謹謹的孩子倒不像打一處來的,那張笑意迎人的臉硬是顯形顯色的惑住一秒。陸培深見狀哈哈一笑,拉著他說:「這都是我的錯,前幾日大病一場,錯過約期,尋人尋慌了神,忘了把人打理得像個人樣再來相見。」居世允是個見過場面的人,殷勤地躬了躬身,口裡只道:「先生一路辛苦」,抬手一請,趕二步上前引路。
那一瞬臉色的風雲變化,自然看進江承林的心裡,始於尷尬,終於諒情。內戰在古老大陸上是風火正烈的進行式,而此地畢竟是漸漸安穩了幾年的後方,什麼貼心貼肉的戰火、硝煙,對這些人來說都只是遠方聽聞的消息,成群破爛人口的出現與接管的主人姿態來得必然突兀。在碼頭上,他看盡了來自內地的同胞、戰場上為家國拼命的軍士因這一身破爛受飽了輕賤、懷疑的眼神;受過西式教育的大戶人口還知面子上顧忌人道尊重,那些市井的攤商小販的眉眼最是放肆直白,一起一落,鋒利如刀。想起家鄉、亂世結縭的妻與失落的一雙兒女,自問「所為何來?」差點兒矜不住淚下。他無意識地摸摸孩子的頭,有始以來第一次摟住孩子的肩,往裡帶一帶,倆人父子似的挨近著走。原本是一方多好的天地,但他仍不是逃荒避難來的,他是由衷抉擇,放下一切應聘來教書的。促成決心的理由最後只有一個,那就是陸培深的來信「我輩的理想註定要在康樂、和諧的人世中方能實踐,眼前局面是水火之勢,“讀書救國”的理想於此無間地獄安可得其道徑?」「你不要小瞧這些孩子們,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的新人,新時代的樣貌唯在他們的樣貌裡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