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因為感受到彼此是這絕境中僅有的依存,他們情難自禁地在街頭相擁。
寫給疫情之下的我們,謝謝那個在疫情當中陪伴你並給你安定力量的人。
一直等到殘留人間的天光散盡,他們才敢牽著手離開拘禁的套房,小心翼翼地走在黑色柏油的街道之中。
前方獨自慢跑的身影背著遠去。
「欸,今天有下雨嗎?」困在套房中三十幾天所引發的知覺錯亂正困擾著她,此時她分不清楚腳邊感受到的熱氣蒸騰是來自陣雨的水氣還是盛夏的節氣。
「沒吧,怎麼了?」
「柏油也太黑了吧」卻是繞得四兩撥千金。
靜止的長路上除了他們外一個人都沒有,黑色樹影像被咒語緊束連枝葉都動彈不得,兩人踩踏著黑色的柏油跨上殘破的人行道,兩側的停車格清一色停滿黑的轎車,所有車窗都濃得深不可測,豬血糕、鹹水雞、章魚小丸子……等無人營業的攤販都覆蓋墨色。
她在稀奇週六夜晚的鬧區可以沒有人煙,一條長尾的黑鼠正越過馬路跳上了他們的人行道,沿著溝渠直逼而來。
他早就定睛在黑鼠的迫近,卻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今日傍晚的窗外:舉目所及都是頂加的老舊房舍,裸露的水泥用醜陋的鐵皮遮掩,殘垣的鋼筋剛好框住這百里唯二兩棟擎天的大樓,樓頂閃現警示的紅燈在雲裡明滅,而雲正混著一團血紅的霧氣大面積覆蓋這整片天空,並且逐漸迫近……
困在套房中三十幾天所引發的知覺錯亂正混淆著他,彼時他搞不清楚眼底反映的紅色迷霧是來自落日晚霞輝映的雲影還是疫區噩運的神示。
「我覺得我眼睛好像怪怪的,有點霧霧的」他選擇懷疑自己被悶出眼疾,畢竟WFH的日子他打了好久的電動。
「我也覺得眼睛怪怪、還頭昏腦脹的」她用雙手搓揉太陽穴。
「我還覺得看東西有點奇怪的色偏,會不會是電腦用太久啊?」
「對!難怪我覺得今天柏油特別黑!」
「我怎麼感覺樹也好黑……而且真的有可能一整排車剛好都是黑色的嗎?」
「乾!你這麼一說、我看不到車窗裡面是正常的嗎……」
「妳分得清楚這些攤位的顏色嗎?」
「……我們……該不會眼睛真的壞掉了吧?」
他們因為被悶得太久而失去理性的思維,神經質地為眼前的感知作出無數荒誕、不確實際的註解。
兩人揉著眼睛、敲著腦袋想得到正確顏色的視界。
不遠處來勢洶洶的黑鼠下一秒就要撞上他們。
「啪搭」──一扇鐵門展開180度碰撞牆壁後發出巨響。
他們與黑鼠在距離一戶人家的咫尺,被突然推開的鐵門隔開了距離。
本為求清醒的她拉開眼皮,幾乎同時間走出的阿嬤準確地塞進她眼下。她眼裡面目慈祥的阿嬤歉然微笑著,像是對自己的突兀出現打聲招呼。
本走在外側的他反應敏捷,一秒不到的時間將她扯進自己胳肢窩裡。他們眼裡面目慈祥的阿嬤太過清晰,使他們不由得彈出1.5公尺的防疫距離。
阿嬤像蝸牛般緩慢地拖出身後一大袋的塑膠回收物。
色彩斑斕的回收物數量多得驚奇,這整間屋子看來是用來收納。
止步於鐵門那側的黑鼠用後肢直起站立,嗅聞著屋內被逶迤拖出的餿味,一雙小手情不自禁地搗了又搗鬍鬚,迷濛的眼神似陶醉在屋內潮濕溫熱的臭氣。
「媽!口罩!」屋內傳出女聲疾吼。
「就近近的,免掛口罩啦」駝著整間生計的老蝸牛吶吶的自言自語,漸行漸遠……
她瞪大雙眼,浮誇地對他比示著自己臉上的口罩,一副不可置信。
他則將視線掠過她的頭頂,看著黑鼠順著門的空檔溜進此戶人家。
「好險我有帶酒精,也好險我們還看得懂阿嬤那袋回收的顏色」她從口袋掏出隨身酒精,噴往眼前的空氣、他們的身上。
直到拐出這條黑色的街道,眼前小七通透的明亮是在這晚夜鬧區裡唯一的如常。
他們都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們蹲在一起,冷藏飲料櫃的玻璃乾淨得清晰映出她糾結的眉頭。
「欸,你覺得我要喝啤酒還是買每朝」
「妳在家不是一直吵著想喝啤酒嗎?」
「可是、我這整個月都待在家吃飽睡睡飽吃,啤酒熱量會不會太高啊?」
「那妳就拿每朝啊」
「可是那就沒有喝飲料的感覺了」
「那妳就拿啤酒」
「可是好胖!」
「每朝」
「可是……」
「啤酒」
「真的嗎……」
問答雖然鬼打牆般地反覆著像是沒有解答,但他們心中其實都有各自的見解。
懷中抱著三罐可樂,他從來都不想懂她對於食物的猶豫不決。因為在他看來,多喝一瓶每朝的代謝與多喝一瓶啤酒的熱量一樣——一樣的無關痛癢。
滿懷謹慎兩者的抉擇,她從來都借鏡著他對於熱量的滿不在乎。因為在她眼中,昔日精壯的他與多了十幾公斤的他一樣——一樣的神經大條。
「好了我選好了」她終於決定好,並拿出三瓶每朝。
儘管他們各自在心中透徹彼此的那些小毛病,但結帳前看著各自懷抱中的三胞胎,還是不由得噗疵笑了出來,因為由此可知他們始終擁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識——防疫囤貨首選的三件七七折。
走出小七,他們回想著冰箱的菜色,熱絡討論起早餐的烹飪。
在即將拐進黑色舊路的轉角,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正深掘著垃圾桶並激動地自言自語。
「到處都是口罩、沒有口罩的人不能進去、我不用花錢買口罩、這裡有口罩我知道……啊!找到了!」倒嗓的深沉聲線在找到那個皺在垃圾桶的二手口罩時驚喜呼出高八度的歡欣。
時艱下流浪漢用人人最基本的生活要件湊合著自己的生存方式。
而那張油垢堆積的臉頰,風霜的皺紋卻擠滿赤子般的笑容,像是拾獲至寶般地被口罩所庇護。
她傻在原地,無法忘懷眼前的衝擊。
他卻在目送流浪漢雀躍跳步並消失視野的前一刻,看見對方褲腳滑出一條狡猾的長尾巴。
此時,獨自慢跑的中年男子,哼著歌正臉跑進他們的視野,而口罩已經滑到下巴。
他們有默契的避開雙方狹路「咫尺」的相逢。
在走回家前的那條黑色街道上,他們陷入各自的沉默。
靜止的長路還是一個人都沒有,無人營業的攤販還在原地,他們走下殘破的人行道感受熱氣漸散的黑色柏油,轎車的玻璃依舊黑得深不可測,停滿車的車格沒有出入的痕跡,黑色樹影連枝葉都靜得可怕……
她反手攔下並肩的他。
「至少我們要做好自己的防疫」她掏出口袋的隨身酒精,慎重地噴在彼此身上,更仔仔細細地噴在三罐可樂、三瓶每朝上。
消完毒,他們堅定地牽起彼此的手。
下一秒,因為感受到彼此是這絕境中的僅有的依存,他們情難自禁地在街頭相擁。
而他在不禁意間抬頭,看見他們頂上茂密樹蔭的枝節正密實遮擋住號誌閃現,警示的紅燈因此沒有如期出現在過路行人的眼裡,而遮擋警示的綠葉正攪和著紅光螺旋出詭異的黑色漩渦,他著了迷地看著漩渦順著枝幹蔓延、擴大……
此時,樹腳正緩緩分離出斑斑點點黑色的影子,而這之中有個影子拖著長長的尾巴
向跑遠的中年男子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