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歲那年的某天是她的紀念日,她很奇怪這些靠海討賺的男人一身肌肉同樣堅實、風日裡綿延起伏、黝暗生光,樣子幾乎永遠不老。人是一批批地換過,日日下工,排著隊按工領餉,高高興興地去買酒、醉在某個家的或野的女人懷裡。一個小伙子因工時被扣,蒼蠅叮肉似地纏著她繞來繞去,眼睛裡只有她手底下按著關帳的錢箱,一口一個「頭家娘」。那晚,她獨自醉了,光著身子一門狠心「對付」自己。「頭家」沒了,「頭家娘」從年輕到老死也都是「頭家娘」。從此她不可能再愛上「她的」任何一個漁工。於晨昏、甚至夜半,只要在海水裡泡著、泳著,這女子近裸的身軀就屬於公共的眼睛。任誰都能愛上的一個景點,但,但有哪個男子會對一個公共景點產生獨有的妄想呢?這些年來,她有過幾個海風一般的男人,沒哪次是存心奔著「白頭偕老」去的。
失衡和感傷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個日夜。她的男人們工作時多美啊。多麼粗野美麗的身軀與氣息。她很想告訴他們「你們所認定的那個陪伴了我短短三年的男人不是”頭家”。真正的”頭家”是我。這個王國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自童年綿延至今的風日,包括你們眼前的這一片海。」但她從來不想控制他們,從來不曾以任何一種「類雄性」的姿態與雄性周旋。她明白控制和宣稱所屬會讓那些漁工的老婆發瘋。她很怕那些豐胸肥臀、嗓門雷大、肚腹裡各式小算盤甚精、母性生猛的女人;很怕這些女人以妻子的正當性慫恿她的男人們與她為敵。在雄性的“他們”之間,她永遠是「唯一的女性」;但在雌性的“她們”之間,她永遠能以一種十分自然的手腕排除無明的嫉妒,甘於成為女人堆裡「保證無害的中性」。
骨子裡的生意直覺讓她厭煩透了處於「受中盤宰制的生產方」。倒不全是為了錢,主要是那讓她覺得自己像他人案上的一塊肉。這一脈人丁單薄,如若目標是把漁獲的銷售通路抓在自家手上,她需要信得過的幫手。因為這個理由她把遠方表弟金樹拉攏在身邊,經年累月地耐心等待信賴感的建立與熟成。只要有可信靠的人管理著生產,她便能放手,轉而去經營銷售的一端。把一切的線性關係安排得牢固、穩妥之後,台北這魚攤與許多酒家飯庄、市夜裡的熱炒店、小吃攤,結構成她的產銷網絡的最末一環。每季回鄉核帳,金樹總是不能諒解地嘆息數落「放著家大業大不管,一個人流落在台北顧魚攤。笑死人。」但生意之外,她就喜歡耽在最末,能看見家鄉的男人們辛勤搏命換來的那些寶貝究竟用什麼價錢賣給了誰、在什麼樣的場合吃進了什麼人的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