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貴完全沒想到他們的「未來」可能不在這瓦間裡,也沒意識到所謂的「未來」是隨著尋常日子一天天來的。一切的樣貌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未來」意味著「不復從前」,整個世界裡,軍用卡車、穿綠色軍服的人忽然變少了、同仇敵慨的氛圍淡薄了、街面上的三輪車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踪、城市裡高樓如巨筍般矗立,夜間燈光色彩一日日妖嬈魅惑起來,許多事物新著的時候他們驚奇羨慕著,一陣子後大家都有了,他們不知何時也就跟著有了,當這小瓦間再也負荷不了更多的電器用品時,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餘力認真考慮讓屬於他們的未來在另一個更寬綽的背景裡發生的可能性。
這幾年他們父子聯手,早出晚歸,雖沒本事把大小攤車愈做愈大,但熟客愈做愈多、人愈拉愈牢、口耳相傳的名聲愈見響亮。丁有貴這一代人做生意眼看著老實八交、不花不俏,心下得夠狠,他要拘繫人的胃口拘不著便罷,一個人連老帶小,穩住了就是一輩子,買賣往來之間,人情與生意同樣綿長,風光雖遠不及知味軒的當年,但這破瓦間裡也積聚了一筆不小的財富。
關於未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年長者有年長者的夢想或野心,同志異心是常情。丁有貴想的是「家」,丁守道想的是「店」。以家為店或以店為家,都沒什麼不可以,丁守道的意思,大小不拘,要個固定的本營。掂著眾人的胃口營生本是「勤行」,憂勞畏苦的當初就該行外閒著,但他眼瞅著丁有貴年紀大了,又帶著舊傷,經秋遇雨,不時哼哼,雖然這幾年推車活計歸他,但成日來回奔波、四季裡風吹日晒雨淋的,總不是個長久之計。自正式學藝以來,丁有貴閒時就跟他敘那時知味軒風光鼎盛的舊事,形容門前那些洋車,挽著西裝筆挺的男人臂膀進出的太太小姐們。因未為歷其事,丁守道並不太有野心重現舊日風華,但他知道那是師傅永遠失落的鄉愁。這一波被戰火攆過海來的,大江南北各大菜系各依本事落地生根、紛紛穩住了地盤,他們這一塊有掛爐烤鴨為當家招牌的北方菜系老早押住陣腳,小地方爭市場,單憑全鴨席想要分得立足之地,難的不是事難,問題在他們根本沒有雄厚的本錢搏一把。以此退一萬步想,他們既有硬本事在身,小本自營的場面還是要得起的。但無論如何磨難,丁有貴終歸是小資本家二代出身,他這幾年真過膩了整屋、整人、整被窩鴨味兒滷水味兒的日子,即使你說那是香吧、又即使外人聞香就得下馬吧,你讓一個人整天、整年、整半輩子泡在一種味兒裡過日子,那終究是要得精神症的。既有了錢、有了兒子一同籌劃未來,他一提這事便跟小孩兒似的犯犟,除了一口咬定「廚房必得分出去!」之外,其餘竟似全無堅持。未來的規模一下擴大成兩倍,他們找兩間房,都不必大,一處營生計,一處安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