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頭十歲拜師入門,不到十六歲就頂走了二廚,十九歲上下出的師。說起來挺得人意的,依其人自述,師門裡三兄弟,屬他最小,心眼活、悟性高,手腳俐落又強於記憶,一件事從來用不著告訴他第二次,最得師傅珍重,屬意為傳承衣缽的選人。十六歲是他意氣風發的一年,省城裡沒人不知道這一方地頭上最年輕的二廚。但那也是種下惡根的一年,四頭幽幽地嘆口氣道「人鄙命賤,好日子才來哪!」跟什麼勢不可逆的兇猛災劫倒扯不上太大的關係,主要是手頭上沒有流向的閒錢多了,他被街頭上一幫游手好閒的「兄弟」捧得天高,夜夜混跡賭場,錢算什麼,火熬人油的廚房裡憑手藝掙錢固然辛苦,但以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他的手頭可說是太寬綽了。出師後他因沒有半點積蓄暫時無法自立門戶,既同樣受雇,想想還是願意依情,留在師傅身邊.位份高了、薪資漲了,賭場裡出手更無顧忌,老人家屢屢勸戒,千方百計拉扯他回頭,最終只能眼看著少年淪落束手無策。那年中秋剛過,他因賭債齟齬,跟人狠狠幹了一架,當晚,冤家夥了人一把惡火燒了五鳯樓,恩師睡夢中被拍門聲驚醒依訊趕來,在沖天火光中當場氣死,他被狂怒的師兄們輪番痛毆,差點追隨老人一命歸陰,最終連靈堂都沒能進得去。
四頭以古怪的姿態舉起左手,肅穆地展示那尾指:「如果,我這根指頭是跪在師傅靈堂上刴的,保不定我這毛病還戒不了。」
聽了故事後二日,丁守道拉著問他:「你那天說的“出師”怎麼回事?」四頭掉著下巴看他,像看著前所未見的蠢物。一番解釋後,四頭世故地搖晃著僅有的那顆腦袋說:「道理是這樣,我們拜師圖的是一門技藝,這十幾年朝夕相處、甘苦與共,那人像親老子一樣打你、罵你、教你,睜開眼就急你、擔心你成不了氣候,情份哪能沒有?但撇開情份不論,畢竟我們不是為學藝賣身,藝成之日,便是自立門戶、藝道上平起平坐各顯神通之時嘛是不是?哪能人人像你⋯⋯」話到要緊處,拿賊眼覷了覷躺椅上盹著了的丁有貴,放低了聲說:「哪個人像你,真守著師傅當一輩子孝子?我說呢,原來自始你是不知道哇!」一副神氣,弄得他像個儍子,受人矇了,一矇還是一輩子。
那天晚上丁守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四頭學下的那一身本幫手藝其實有點羨慕。想著對街川菜館那燈光堂亮,外場捧著大盤、繞著圓桌跑龍套似的走馬上菜的排場,他學下這獨門單方往那邊上一站,怎不顯得寒磣。若有資金在手,四頭將來也要撐出那個場面來的,而他呢?即使師傅把看家那套全鴨席盡數教給他,他至多也還是個賣鴨的,再有本事也開不了那樣幾十道看家大菜鎮住門面的餐廳。四頭怎麼說的?「哪個人像你,甘心守著師傅當孝子」思緒幽幽隱隱地直飄,一路飄往基隆火車站前的初遇,那指掌透背的力道引他回頭去重溫那一撐、一扶。一順望下,想起每次那人說「看哪,玉成⋯⋯」,這就是四頭說的「情份」。你考量是不是和某人一輩子守在一起成為至親,為什麼要假設一個狀況去「撇開情份不論」?這一撇開,還有什麼是撇不開的?他覺得他們這種平凡百姓一般是依其缺憾各有所親,或許對旁人而言那根本不是「假設一個狀況」,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每想見那人說「看哪,玉成」,他就覺得「情份」一路走深,深進骨頭裡,將所有騷動的異心全數化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