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之所以成全當日對大伯的願望「若有閒餘,希望容這孩子自由讀書」並不是因為對他喜歡讀書這件事有什麼特別的期望,而是下意識地依於他的傳統給予對讀書人一種特別的禮遇和敬重。以不耽誤正事為前提,只要看見他捧著一本書、對著一頁字紙入迷,他發現師傅連在自個兒家裡走路開門拖椅子說話咳嗽都不自覺輕些聲。即使大多數時候並不需要如此,而他也並不明白這幅景象為什麼總是能令師傅主動自抑,但他這總令他由衷感激,覺得這是他目前擁有的這種生活中極大的幸運。
以他讀書的速度,買書錢目前是足夠了,但由於空間實在有限,很現實的現實是-他囤不起。攢在手裡、壓在枕邊再捨不得的也得捨,出二本,換一本,所以他和舊書街還是情親。那裡還存有一種前文明以物易物、就地還錢的可能性。一本不知轉了幾手的奧古斯丁加上一本不知轉了幾手的熊十力,可以換一本同樣不知轉了幾手、但對他而言嶄然如新的白鯨記;一本白鯨記加上一本契柯夫,可以換一本世界情詩大全;偶爾,一本世界情詩大全不加別的,就可以換到一本樣子更落魄些但同樣嶄然如新的美學論集。在此與彼之間,價值的等價評估永遠是模稜無定、保留了調整空間的,像是成人與成人之間一種買與賣的遊戲。當一切充盈得可以擰出水來⋯⋯或者說,當他在未知之地開始覺得寂寞難耐或找不著北的時候,他就以一種十分迫切的渴望想立刻見到江承林。
起初,是承林來看他,不知自何時起,總是他去探望承林,他無論如何想不起轉折的開端。有些現成、慣用的詞不僅僅是「漂亮」,還具有一種魔術的性質;由一道流俐、優雅的動線、永不耗竭的動能,揉合出源自亙古洪荒的時間氣息。唯有在這些詞裡你思及「永恆」時,可以承認「永恆」在萬象的流變中依然有其穩固不可撼動的現實性,例如「周而復始」、「否極泰來」、「物極必反」、「有無相生」、「循環往復」⋯⋯他不知自己為何想著這些,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連,但每察覺兩人來往動線的流變,他就看見同一個神秘、永動同時恆靜的圓。「維持著這個圓的動能是從哪裡來的?」在這類問句裡,他總見到晴日裡一個儍子抬頭看天,用漢字造一個問句寫在書裡,「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正如江承林那晚的預言,開店的守店,丁守道能把攤子扔給師傅的時機真是不多。為防不遇的意外,每下新竹,總是還願一樣的大事,再三去信,約定了大伯徹底沒課的時候。新竹火車站月台上放長了眼色一一檢視來往的身影,看誰抬起手來先一聲「玉成」或「大伯」,兩人步出車站一齊買酒、備食;不在風光簡樸的校園的步道上,就在採光幽靜、小院小門小窗子的教職員宿舍裡,一泡就是整天。承林對著積累了滿腹心得、感想、意見的玉成,主動展開的話題從來不多,只是讓他說個盡情,見對坐這初成的男人一動一靜,從從容容地言語、尋思乃至於忘情高論,就覺由衷快樂;一方面僥倖於當初自己忍情,將他送離他人籬下衣食無憂的成長環境是對的,一方面也感激丁有貴於帶引謀生技能之餘,能寬心縱容這孩子讀這麼些書、知道這麼多看似與營生無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