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平路《間隙》,想起許悔之〈七願足矣〉其中兩句:「如來以指為藥」、「如來磨指為藥」;那個「指」是平路執筆的手,寫下自身罹病的苦痛,以文字研磨藥方醫治自己,也療癒了受盡磨難的讀者;至此《間隙》成為一艘擺渡船,渡己也渡人。
寫作是唯一的執著,只為提供一個字
邀平路訪談,第一印象是她的優雅與羞赧。
回應問題時,沉思片刻復輕吐內在思緒,細語呢喃,彷彿擔心驚擾了什麼那樣節制。眼神相對便輕掠而過,是不斷向內心探求的人,故如此脆弱又敏銳地存在。
說起書寫的勇氣,必須袒露自己。平路以為「寫作是為了瞭解自己,瞭解自己的獨特性,終是為了忘記自己的獨特性。覺得自己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什麼都不是。」所以無所謂袒露,「因為你我的悲歡並沒有什麼不同」。
拿波赫士那隻花豹為喻,那豹子以自身花紋為世界平添美麗色彩,而寫作者則以自己的生命磨墨,為世界提供一個字。「如果我寫出來的能夠牽連起別人心裡的一些感觸,也許因此打開一點深埋的心事,或原來不能釋懷的什麼,若有那樣點滴的用處,大概就善盡了寫作者的天職。」
平路寫作《間隙》的起心動念,源自過去每當無措心慌,只要循著一本又一本靜心翻閱的書,便能掙脫無名深淵,離苦泊岸;身為讀者,屢屢憑依作者的文字牽連而能擁有更寬宏的想像,因此安度了煎熬時光。所以欲藉筆下文字,報答那些曾經助她脫困的心。
我素來鍾愛「平路」筆名的寓意,她期許以自身力量弭平生命旅途中一切坎坷崎嶇,於是將原屬被動意義的本名「路平」轉換成主動意義的筆名「平路」,人生路漫漫,由我去創造、去征服,我是積極著力者、作用者,而非被決定者。筆名的寓意中透顯獨立人格,具強大意志。她說「雖然我們都是薛西弗斯,知道巨石終將滾落,但無論如何,你仍須在石頭被推上山頂之際,意志力充滿地看上帝一眼,這就是意義所在,雖然明知道人生其實沒有意義,但就是由自己賦予它意義。」
在《間隙》的字裡行間,我看見一名戰士直面內心的脆弱,試圖衝破困境開拓新局面,於是奮力以智性突圍感情的泥淖,淬鍊勇氣,這是寫作者以文字闢建的道路,穿越濃霧後所抵達的,生命本有的清明狀態。
訪談中平路偶然提起〈游牧人生〉,我想起電影裡自始至終氤氳著自由與孤寂的氛圍,好像說的就是生命的本來面目;靜思反觀,這不也是閱讀《間隙》時,平路以文字帶領我穿越的心路歷程,「烏雲有金邊」那樣地惶惑驚怖,但迷人,充滿生的騷動和希望。
新聞專業的紀實性與文學創作的虛構性
《行道天涯》與《何日君再來》分別說的是孫中山宋慶齡,和鄧麗君的故事。
平路剖陳兩本小說創作緣起,思及偶像與偉人僅僅活在大眾的憧憬和幻想之中,我們從來不曾真的認識他們,總是片面將美好的嚮往投射在他們身上。是利用過即被丟棄,替代性極高,看似推崇實則不被重視的,物化的符碼。
無論是實質的偉人銅像,或是心理崇拜的偶像,平路意圖在紀實的新聞報導和虛構性的小說之間,創造一個讓他們可能成為自己,具有真實血肉的機會。
兩本書裡飽含平路對宋慶齡、對鄧麗君諸多的同情。是以女性同理女性,以孤寂召喚孤寂,所以不捨,所以悲憫的對鏡與對話。
小說敘事者一度假設鄧的猝死或許只是一場生命的逃亡,因為「她需要一個背對他人目光、背對這個世界的空間」,於泰國意外身亡其實是有心人幫她規畫的一條逃生路線,大明星未死,隨時都可能重新現身。在小說設定的情節之外,隱隱然有一股弦外之音,是作者也是讀者不忍她香消玉殞的事實,以此假想虛構完成大眾的一個願望。
《行道天涯》則寫出了另一個為愛奉獻的傻子,同時也是聰慧的女性在愛情裡終極的失落。「她自己心裡那神秘、奔放而浪漫的世界,丈夫還是沒跨進來。」私奔的愛情極致的浪漫,然而若卸下以革命、理想為兩人關係覆上的夢幻面紗,回到一個女人在愛情裡小小的初心,(愛是你儂我儂,兩心相繫),而丈夫外在的英雄形象僅屬於眾人、遠方,開始的時候雖也滿足了一點虛榮,卻在後來日昇月落的柴米油鹽中,看見「黑疣、肝斑,顯老的」花甲男人。這一段對宋慶齡心理的揣摩,似乎是作者身為女性的同情與疼惜。
平路說「當小說人物回聲一樣在你的心裡來來去去,事實上作者與他的筆下人物也不可或分了。」如同福婁拜所說的,「我就是包法利夫人」。那是作者的將心比心,是作者與小說人物的心心相印。
「以小說多變的文體勾串人生這張因陀羅網」,這樣的嘗試,始終讓平路意往神馳,她具陳其中非常有趣的一點,是用虛構的方法,將其實是被媒體虛構的人物,「真正地再一次地非虛構化,這個就是小說這個文體fiction,fictionalize」的意義。《行道天涯》與《何日君再來》的虛構,是為了把他們從原來的虛構中拯救出來,讓大家可以想像各種比較接近真實的面向。她相信最有力量的文體,還是文學,尤其是小說。平路自陳自己的小說創作經常聚焦在「解謎」這件事,她指出其實「解謎就是解包括偏見,包括我們社會整體的迷思,刻板印象」,而小說的寫作、或閱讀,就是一個釐清的過程,把複雜的事情簡化,發現你我並沒有什麼不同。
生命的追尋與回歸,文字的辯證與澄清
平路在《袒露的心》中以第二人稱自剖心跡:「如果不是你謎樣的身世,你根本不會開始寫作。」由此,寫小說「解謎」的工程,與寫作過程中對自我的探求,兩者合而為一。雖然小說是虛構,是作者創建的筆下人物,可是當書完成,某種程度也是作者整理了自己,安頓了自己,表達了自己。誠如平路先前所說,「寫作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獨特性,同時也是放下自己的獨特性。」小說人物經常是作者某部分的內在顯影,也是一個個以自由思想孕育的新生的人。
平路直承大多時候喜歡寫小說更勝於寫散文。
「當我想說一點自己的事,散文寫作將更為直接、適切。但大多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想說的事,一直到《袒露的心》,我想把自己的身世整理一次,接下來就是《間隙》時的人生處境,除此之外,平常我並沒有覺得有那麼多的事情可以寫。」
平路以《袒露的心》探自己的根,從而長出強健的自我,說的是追尋與回歸的心事。
書末談及一雙兒女,有一段很美的文字:「幸運的是,你有一對兒女;更幸運的是,因為這一對兒女,身上的層層糾結到你為止;最為幸運的是,經由兒子與女兒,你終於找回……久遠以前失去的東西。」曾有的傷痛因子女的愛撫慰療癒,過去的遺憾在子女身上圓滿,失落得到了補償。是一個母親走過創傷與摯愛,最終在下一代的愛中獲得生命的和解。最初對自我身世的追尋,成就最終的回歸。曲折迂迴的來路,因未知的追索而悽悽惶惶的內心,也終歸有了依靠與安頓。
信仰文字的平路,也好奇文字究竟有沒有極限?
大眾習用套語,把可能豐富、多元的內涵簡化,很多事情因此顯得隨便、沒有差別,快樂悲傷都變得輕易而淺薄。累月經年,人的感情將日益粗疏,本應如大海般波瀾壯闊的卻逐漸限縮,例如,僅有小確幸可以召喚快樂,對於生命的想像愈發侷促、而且平面。
因為文學作品,我感到愈委婉、愈迂迴的文字,反而表達得愈露骨,作用力愈強。平路同意,文學是詩意的語言,它看起來似乎模糊籠統,然而卻是最精準。文學語言正因它的曖昧性,最能包羅呈現我們幽微複雜的內心。「烏雲有金邊」,一句隱晦的象徵,反而具體白描了人生的實相:即使烏雲遮去光亮,幾乎要被黑暗覆滅的挫敗時刻,我們仍得見希望所透出的微光,因而能持續懷抱生機與祈盼。
平路的荒島書單
平路認為有些作品是可以一讀再讀的,縱使讀了一百遍,還是能從中發現新的意義。例如《唐詩選》,累次三番都能讀出新的意境。小說像吳爾芙作品,無論篇幅長短都很耐讀。近代比如愛特伍、卡爾維諾,每回重讀樂亦無窮。「另外,我也很喜歡像紅樓夢這樣的故事,無論讀幾遍都可以看見人情的細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