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防承林推拒人情,父子倆一致同意先不把這安排告訴他,當守道提著簡易行李站在宿舍門口時,他要反對已經來不及了。承林既失措、又感動,一念自責伴著一念自愧,簡直五味雜陳,嘆了口氣對守道說:「你還記不記得你正式拜師那天?」守道覺得這個問題有點不可思議,笑著答:「當然記得。」承林接著說:「我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遲悟,那天我想,從今天起,玉成有爹、有師傅,是有親可靠的人了。卻沒想到我也有親有靠,也是有後福的人。」
丁守道自幼承這萍水相逢的男人照顧,從來沒想過哪一天自己回過頭來成為給予關照的人,這一來一回,又想起那個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思之玄妙的圓來。除了日日親手捧上一碗蜆湯、盯著病人按時吃藥之外,大伯有課時,他幫忙打理家務、閒餘便讀書;沒課時兩人漫步、暢談,因這病影響食慾,守道跟著把日子過得清湯寡水,話匣子一開淨聊吃的,不過一星期,守道便發展了一種極其罕見的熱情,動腦子開發適合病人的新食譜,天天搞花樣。身邊有個人樂於搗騰翻新,使承林即在病中,也不覺懨惓無生氣,每有感於「多個人過日子,果然和孤家寡人不一樣。」那滋味,就像新婚冬日娟芝為他熬的甜粥。
兩地相隔,沈不住氣的一方連絡得勤快些。守道每天散步,走到這個公用電話亭邊,就給家裡打個電話,除了問好之外,其實沒事。近二十年共處的那人驀然走開,丁有貴即使十分思念,但這種問候電話接多了,由衷覺得婆婆媽媽的娘子氣甚是無聊,但始終就沒說:「沒事嘛,昨兒不是才說了沒事。長途電話費貴,你往後別天天打。」此是絕情語,無論如何不忍出口。兩星期後,他接到守道興奮得連稱謂都沒有的電話:「你那帖方子驗效啦!把那醫生眼鏡都差點跌下來!上星期還拉人住院來著⋯說恢復得很好」連珠砲似的聽得丁有貴一疊聲:「你慢點,慢點說。哎呀!這麼拉雜誰聽得明白。」守道只得放勉強放慢了語速,把語無倫次的句子重覆一次「反正,檢查結果很好。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就說,看著氣色好多了。反正,差一點點,就快好全了!」丁有貴想見電話那頭手舞足蹈的樣子,肚子裡直犯嘀咕「正反反正,還真是!遇上事才見得原來這樣毛躁。」拿出十分警誡的語氣說「且先別樂呵,這藥對了症能斷病根,保一輩子舊癥不返,店裡你不用掛心,好好伺候你大伯養足整個月。聽明白了沒有?」守道像被潑了桶冷水「啊」了一聲才定靜下來,乖馴地答:「明白了。」
「最後的檢查」以科學證據帶領二人脫出終身病號的陰霾,承林特意向學校請了三天假,倆人安排了一次輕旅行紀念歷劫新生。自阿里山湧動的雲氣中重返人間、各自回到常軌後,繼續在新時代裡做一個碌碌營生、從容度日的舊人。
當守道提著行囊返回台北家中時,時序已將立冬。那年冷得特別早,惠娟為添財置辦冬衣、冬被,小忙一陣後,這個屋簷下由三人成為四人的變化,才由微型波瀾中種種的不曾言明、要人會心的客氣、自抑與不相同的習氣中過渡、揉和成為新的「常態」。「新增固定成員」的意識初立,添財便千方百計地央求、承諾了嚴格的衛生規範後,讓守道准許他把二花帶到店裡來,每天下午,師傅與四頭兩兩對坐、開始碼棋時,他便帶著二花由後門出,上街溜溜。
立冬這日,丁有貴特地到市場買了隻番鴨與節氣相應,因有感於島嶼氣候並不嚴酷、食補不宜過燥,故而行調整了作料比例,油、酒減半,多加枸杞、參鬚,又以南薑替了老薑,慢火燉上半日,四頭一進門,正湊上離火揭蓋的時候,受寵若驚、畢恭畢敬地自大師傅手中接過香氣騰騰的一碗。為了表達感激,幸福洋溢地吃了半碗,目送丁有貴放心滿意,轉回家歇息之後,四頭收了笑,看著守道問:「我說,你跟那徒弟⋯⋯這陣子沒什麼吧?」,守道一臉奇怪:「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