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是第一次與少年約在這裡了。
距離上次碰面已是好多年過去,少年現在可好?還是那樣喜歡傻笑抓頭、呆呆地看著天空嗎?下意識抬頭看,有點灰濛濛的天空好像壓著一塊蛋糕一般,有不一樣的漸層顏色。微微的涼風吹來,才發現已經過了約定好的時間。
焦急地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語音,這裡什麼都有,卻少了少年的身影。不知道為何,過往的那種擔憂又從心底浮現。一直不肯透露現在狀況的少年,會否又像以前以樣,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想來也是緣分,到兒少家園打工的時候,自己還只是個大學生,那時候的少年,可還是剃著短短平頭的孩子。習慣喚他少年,這麼多年過去了,少年也早已長大了吧。就像自己,也早就不是大學生。從當年的義工變成如今的社工,手上的個案一個又一個。結案的、失聯的、轉手的……或許因為少年是當初自己最早認識的個案,還在實習的自己。因此放了特別多的感情,到了現在還在聯繫。
「那我們就約在老地方碰面?」
電話裡是這樣說的。
老地方——糟糕,該不會是少年誤會了老地方的意思?她敲了腦袋,氣惱自己沒把話說清楚,趕忙一把抓起身旁的皮包。離開之前,天空彷彿滴落了幾滴雨水,好像蛋糕盒回溫後包裝上的水滴。攔下計程車之後,她再度看了一眼天空,這樣想著。
小姐要去哪?
她看傻了,直到司機開口才愣住,是啊,所謂的老地方——腦裡迅速轉著這些年少年可能以為的「老地方」。
大安森林公園。她急急這樣說,邊再度撥打手機,但電話那頭依舊沒有回應。下了車,她急忙快步往大安森林公園的溜冰場過去。很早以前,為了讓少年多認識些朋友,她用自己打工的錢替他買了雙溜冰鞋以及二手護膝,帶著他來這裡學溜冰。
她跟少年在這溜冰場破了冰,建立起第一次情感。有一年晚上,少年突然不見,找了好久才發現他跑來了這裡。跨坐在欄杆上,對著空無一人的溜冰場發呆。少年說,自己好像在溜冰場繞圈圈一樣,怎麼都走不出這個世界的框框。原本很生氣的她,聽見他這麼說,就跟著在一邊掉眼淚。少年從來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模樣,爸爸也只有僅存的一張照片。聽少年說,奶奶也不知道爸爸什麼時候出獄,也從來沒有去看過爸爸。等到奶奶過世,這個世界跟她唯一的連結就沒有了,好像在溜冰場繞圈圈。
她忽然覺得帶他學溜冰這件事情是不是很蠢?
這個記憶夠早吧?雖然不是最好的,卻是很早的?她猜,是否這裡是少年誤以為的老地方?她看了一眼溜冰場,空蕩蕩的的確有一些人在活動,繞了一圈卻沒有看見少年。
兩三人的溜冰場顯得空蕩,這時好似可以看見那一年少年空洞的眼神,或者說是空洞的靈魂。這樣的少年要怎麼救?那年自己多徬徨,但卻依然這樣走過來了。與其說是少年走過來了,其實現在想想,不如說是自己終於走過來了。
原本很焦急的心情,忽然間定了下來。沒事的,她告訴自己,一定沒事的。往下一個地方找,就如當年她在撞球場、KTV、釣蝦場一次一次把少年找回來這樣。因此,她決定往下一個地方尋找。
搭上捷運,走了一小段路。不知道為什麼就到了這間高中門口。那一年為了鼓勵少年,傻大學生一樣的自己,竟然帶著少年到建國中學附近,這裡建築物漂亮極了,然後指著那學校門口,告訴少年,只要努力,有一天都可以跟這所學校的學生一樣,變成很厲害的人。
少年那時候嘆一口氣,用彷彿她是笨蛋的可憐眼神看著她說:大姊,我不會念書,永遠沒辦法變成那樣的人。也許還是大學生,對於這一切都太懵懂,那時候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少年才好。只能愣在高中前面傻笑。現在想想,好蠢。如果是現在,自己一定會拍著少年的肩膀,告訴他不必念這麼好的學校,我們都是很厲害的人,你現在就夠好了。
如果還有力氣,或許也會對自己說一聲,其實我們現在就都夠好了。
可惜,那一年太蠢,心中有夢想,喜歡變得更好,卻不知道好究竟長什麼樣子。所以我們盲目追隨,心中有把熊熊的火焰,卻總是會不經意燒傷了別人,成長之中也灼疼了自己。
當年少年也被自己燙傷過吧?他卻沒有離開。
她覺得很慶幸。很多人說,是她幫了少年,其實並不是,是少年幫了她,讓她磕磕碰碰之間,學會了拿捏那團熱心,並且掌握火侯。社工這條路能夠一直走下去,其實是少年一直在當她的初衷。
在南海路上繞了一大圈,沒有看見少年。也是了,這依然是個普羅大眾認為很好的地方,但是對少年來說,這裡從來就不是他的現實。想必,少年也沒有到這裡。她再度看了手機,依然沒有接通。
豔陽已經走到了天邊,傍晚了。
他還能去哪裡?她不焦急卻非常苦惱。
「大姊,畢業快樂。」
忽然之間她想起了自己碩士畢業時,少年騎著摩特車,車後綁著工地的安全帽,身上還著著橘色安全背心,在人來人往穿著畢業服的校門口顯得多格格不入。他卻無所謂,曬得黝黑的樣子,從機車龍頭遞過來一個塑膠袋,裏頭裝著一個已經半退冰的連鎖咖啡店糕點。
這個品牌的咖啡蛋糕對他們來說,都已經是奢侈,因此她知道對少年來講這是多天價的物品。她很感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說幹嘛這麼客氣啦。尷尬著,旁邊站著爸媽也不知道該怎麼介紹。那天少年看破了她的窘樣,嚷著我得回工地了,把蛋糕遞給她,裡面裝著一個已經退冰的檸檬塔。匆忙離開,替她解圍。少年離開的背影讓她發現,她沒長大,少年卻長大了,懂得察顏,更會觀色。這世界不曾疼惜過他,他卻學會了不苛責別人。
而這個不會苛責人,現在去了哪裡?
難不成——於是急急忙忙,她趕回來母校校門。這時已經沒有豔陽,只剩下晚霞紅光,藏著太陽,最後露出一抹光。警衛室的阿伯吹著電風扇,搖著頭說沒看到有人在這裡等人。
她很喪氣。
「那我們就約在老地方碰面?」
她想到少年之前說,像在溜冰繞啊繞的一直在原點。叫了uber,她回到了一開始的老地方。
而果然,她看見少年坐在階梯上,旁邊還帶著女孩。
「妳去哪啦!」少年看見她便嚷著。
已經過了,她看了一眼手錶,兩個多鐘頭了,他還在這裡等著。旁邊的女孩有些侷促地拉了拉長裙,站起時手上還拿著精巧,白黃相應的盒子,印著淺淺的灰。
有點黃昏天空的顏色,她忽然覺得這麼覺得。
「才遲到個十分鐘,妳一定急急忙忙跑去別的地方找我了吧?!對不起對不起啦,我手機沒電。」少年——其實應該是大男孩了,拍著腦袋抱歉著說。
她看著他在這裡等了兩個多小時,還拉著一個替死鬼,替死鬼小心翼翼地捧著盒子。
「小莉,這是姊,姊,這是小莉,」大男孩說著,推了推小莉。女孩連忙把手上看起如天空的盒子,澀澀的遞上,喊了聲姊,怯生生說不好意思好像退冰了。
她接過甜點盒,包裝得精巧。顏色讓人想到夏天,黃昏的夏天。一看就知道不是少年挑的,而是他旁邊這位穿著鵝黃長裙的女孩的品味。
「姊,獨一無二的甜點喔!」男孩嚷著。
「是吳一無二啦!跟你說幾次了,老闆姓吳,所以叫做吳一無二。」女孩抗議。
她笑著看著小倆口鬥嘴。於是索性拉著他們隨地而坐,打開甜點盒將裡頭精緻的檸檬塔切成三等份,要大家分著吃。
她看著他,眼角都有了魚尾紋。她咬了一口檸檬塔,酸酸的滋味,雖然冰度已經不再滲涼,卻依然在唇齒間留了清香。這世界或許曾經對他不善良,也好在他從沒有學會苛責。
生命是獨一無二的,如檸檬塔是吳一無二的,此刻她認為。雖然酸澀,卻總能酸裡開出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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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洛心
卡加利大學,東亞語文學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研所碩士。教育系博班肄業。移民加拿大後,尋找著自己的臉孔,於是寫作。書寫傷痛,試圖修補我們的千瘡百孔,抵達那流動的歸屬。流離北方幾十年,帶著兩隻狗,現居台灣,多了一隻貓。
作品《小雛菊》改編為影劇《鬥魚》電視劇、電影,另著有《蜃棄樓》《夏飄雪》《人之初》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