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八點半了,如果我再不出門,就趕不上十分鐘後的公車,一定要搭上那班,否則十點的班就會遲到。我的通勤順序是這樣,八點半出門搭公車,跳上九點的捷運,九點半前到捷運松江南京站轉車到松山,九點四十追到往內湖的公車,九點五十下車,再走十分鐘的路才會準點到公司。經常我在九點半就會開始支撐不住,想立即找地方躲起來的念頭在心裡不斷翻攪,但那畢竟還是我出社會以來薪水最好的一份工作,都一樣得工作到深夜,多一萬塊的魅力還是很大。每到這種時候腦袋就會浮現編輯課教授的臉,比起編輯技術她教得更多的是職場生存,她說職場上什麼最重要?是「人脈」,然後叫我們把在職場認識的人的生日都記下來,在那時送個小禮物,就是搏好感的關鍵,說完她眼神向上飄,看來就像翻了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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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三十五分,我還站在房間鏡子前面,今天的口罩顏色沒選定,出不了門。口罩顏色只有三種,黑色、丹寧藍和褐色,我在黑色和褐色之間猶豫很久,黑色高領配黑色口罩,從肚腹到下半臉一體成型,脖子直接消失。黑色高領配褐色口罩,口罩有點瑕疵,「Made in Taiwan」的鋼印在裡面,不管用哪一面都會讓我看起來像口罩戴反的蠢貨,但顏色很適合搭配風衣。丹寧藍在黑色與褐色衣服之間出現就像是誤闖Party的乖學生,完全不考慮。任何一點差錯都會讓我怯於踏出家門,所有東西都能映出倒影,路邊車窗、地上積水還有路人的眼睛,我必須經過他們的考驗,才能開啟這一天,好讓它盡快完結,雖然我也知道就算什麼都不做,今天一樣會結束。
前同事推薦我寫六分鐘日記,早上花三分鐘,寫下我感恩什麼、要讓一天變得很棒的方法和自我正向肯定,每天早上我都寫「昨天睡得很好」、「今天天氣很好」、「我是一個好人」,以為這樣就能自我暗示Everything is Fine,而我總是想不到讓一天變得很棒的方法,昨天夢到幼稚園同學跑來找我,穿一件很短的格子裙配格子西裝外套,挽著一個適合新年的大紅愛馬仕包,說她買房子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接著說「我在當酒店小姐」,我說恭喜恭喜,但聽起來就像是恭喜她當酒店小姐。在夢裡我媽也聽見了,她衝進來指著同學的鼻子罵「妳用從男人身上賺來的錢買房子嗎?」,同學嚇得後退兩步,我也醒了,打開日記本,在上面寫下「我想做個好人」。
如果我少用三分鐘寫日記、三分鐘挑口罩,我就能趕上八點四十分的公車,走到巷口已經八點四十二分,公車到站顯示還有七分鐘下班公車才會來,現在攔計程車直達捷運站的話,說不定還能趕上九點的捷運,公車一趟要十五塊錢,買月票不管搭多少趟都是一千兩百八十塊,計程車光坐上去就要七十五塊,我捨不得為一個注定遲到的平常日子花一百塊對晚到的那幾分鐘斤斤計較,於是決定繼續等。在廟口跳韻律操的中年婦女們都坐在廟前的階梯上休息,音樂還是放得震天響,她們每天都跳「燃燒吧火鳥」,在澎湃的節奏裡只扭動手腳關節,彷彿只有關節能動,可是他們看起來都很開心的樣子。
我也想要開心,話說回來就生活條件上也沒有什麼值得不開心的事,我能吃能睡身體還算健康,每月乖乖存錢,每年按時繳稅,談什麼煩惱聽起來都像自討苦吃,不知道扭動一下關節能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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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的公車來了,車上沒什麼人,只有在這時候坐單人博愛座才不顯得太突兀,一人份的東西總是奢侈許多,無論是火鍋或是房間。一名中年男人通常會在早餐店前的站牌上車,他留著一頭微捲中長髮,穿著素面黑色T恤配牛仔破褲,天涼些會套上騎士外套,整身造型看起來像鄭伊健扮古惑仔的樣子,很少有衣品這麼好的中年男人,台灣男人到中年,衣櫃只剩下鬆掉的活動贈品T恤、背心、格子衫還有一打的黑色長褲。但今天他沒有來,註定了今天將會是不太順的一天,我總是把見到他當作好兆頭,我有點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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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十分,捷運站到了,綠燈一亮,我抓著背包肩帶迅速奔過馬路,衝下電扶梯直接跳上再幾秒就要關門的車,我靠著扶手深深吐了一口氣,已經開始希望今天已經結束。車廂裡只剩三人一排的座椅還有空位,空的都是中間那個,人們早已養成與人保持距離的習慣,靠得稍微近一點,不小心瞄到隔壁乘客的手機螢幕,看起來都像圖謀不軌。我還是硬把自己塞進某排三人一組的座位,不然再過個幾站就會被洶湧的人潮擠到連扶手都拉不到的位置,連在原地看手機都費力。九點二十分,捷運終於開了,我塞上耳機播放Spotify為我設計好的DailyMix歌單,才按下播放鍵就直接昏睡過去,一路睡到行天宮才忽然驚醒,心中暗自感激在到松江南京轉車前記得醒過來。
到了松江南京又是另一個征途,已經九點三十五分,我隨著人潮魚貫下車,每座電扶梯都排滿了人,就連電扶梯另一側的快速通道都沒有空隙,心裡再度萌生搭計程車的念頭,但在松江南京定位叫車有夠難,GPS從來沒把我定對出口過,每次搭車都跟鬼抓人一樣,一個在跑一個在追,果斷放棄。九點四十五分,往松山的捷運來了,終於剩倒數第二段車程,心裡暗自盤算,如果一下捷運馬上搭到往內湖的公車或許遲到還能壓縮在15分鐘內,看起來還不算太離譜。
從捷運窗戶裡看見自己的模樣,髮型、穿搭和配色都經過精心挑選,瞎忙整個早上就為了這一刻,瞟到自己能感覺不失禮,曾經覺得只注意外在打扮極為膚淺,時間應該花在更值得的事上,但在成為上班族後,打扮成為千篇一律生活裡的唯一不必聽命於人之事,為了這點自由,多花點時間都願意,只不過在折騰一早上之後,疲憊忽然排山倒海而來,乘客在到終點站前幾乎都走光了,整節車廂剩我一人,還有窗戶裡的,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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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五十五分,我才走出松山捷運站閘門,遲到定了,但還是捨不得搭計程車,頂多告個半小時假,想到這裡,連腳步都慢下來了,就在神經放鬆的這一秒,一名年近70歲的男子突然靠過來,問「小姐,可以借我兩千塊嗎?」,我忽然又想起來上班快遲到了,不,是已經遲到了,連忙對他說「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一面低頭速行,男子沒有放棄,用身體繼續擋住前去的路,接著說「我住高雄,我可以告訴你我家地址,你不用怕我跑掉啦」,我再說了一次不好意思,試著找可以逃竄的縫隙,對方又說「我上來台北在親戚家住一個晚上,現在要回去了沒錢搭車,兩千塊就好」。
兩千塊是我大約兩天的薪水,將近兩個月的交通費、半個月的餐費,重點是,我根本不想知道他家在哪裡,天啊,當你急著做什麼事的時候,全宇宙都會過來阻攔你,不用猜也知道等下搭上公車,一定會遇到紅燈全壘打,我已經想回家了,比眼前的男子還想,想了老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樓上有警察局,可以請他們幫忙」,就逕自走上電扶梯,我的聲音聽起來有夠沙啞,這是今天開口說的第二句話,今天才說了兩句話都讓我感覺自己是爛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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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十五分,還沒到公司,我的今天只過了快兩個小時,已經想好晚上日記的三分鐘該寫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