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還沒有亮,魯拜就醒了過來。他就睡在醫院一樓的大廳裡。事實上,靈魂不用睡覺,除了精神上提不起勁之外,魯拜也沒有絲毫疲累的感覺。但是,他無事可做,只好整夜發呆、沉思,回想生前過往種種,也思索死後所經歷的一切。
他回想了許許多多,他發現,某些他生前覺得格外重要的東西,此刻卻顯得毫無意義;相反的,某些他曾不屑一顧的事物,此刻回想起來卻感到分外的彌足珍貴。對此,他感到十分迷惘,理不清頭緒,彷彿走在人生的迷宮裡,他卻失去了方向……就在這些胡思亂想中,他不知不覺地做了一場夢,一場夢裡有夢的白日夢。
首先,是不知哪來的掌聲和熟悉的鐘聲輕輕喚醒了他的意識,但隨之而來的嘻鬧聲才真正讓他清醒過來。魯拜從自己的姿勢──腦袋瓜子就枕在相互交疊的兩隻手臂上──而意識到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接著,從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嘴角滴淌的口水,還有因為承受身體重量的壓力而出現輕微疼痛的臀部來看,他判斷自己不僅睡著好一陣子了,而且還睡得不醒人事。
他微微動了動身子,抽出一隻手,摸摸自己屁股下面的座椅。嗯,他弄明白了一件事。他坐在一張有扶手、靠背和滑輪的皮椅上。除此之外,他還感到自己沉浸在一股校園的氣氛中﹝就像植物泥壤散發的氣味一般,孩童身上散發的天真、傻氣、朝氣、童言童語和嬉鬧時的尖叫聲等等也會混合成一種特殊氛圍﹞。
不過,魯拜還沒有搞清楚一些問題:他究竟身在何處?他是在甚麼情況下睡著的?現在又是甚麼時刻了?是的,他試著回想任何蛛絲馬跡來解釋現在的狀況,卻想不起任何事。但,無論如何,既然他清醒過來了,總該睜開眼睛了吧。
雖然像鉛塊般沉重,魯拜依舊使勁地把腦袋瓜子從桌子上撐起來,睜開了眼睛。
終於,他看清楚了。他置身在一間頗為寬敞的房間裡,白色斑駁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宣導健康飲食和拒絕毒品的舊海報,左右兩邊靠牆壁的地方各擺著一個棕黑色的大櫃子,櫃子裡零星雜亂地躺著一些破舊的書本和教具。至於他趴著睡著的那張大方桌上,則整齊地擺著兩大疊的學生作業本。可不是嗎,封面上不就印著《生活與科技習作本 三上》這幾個工整的大字?
微弱的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口以安靜的姿態灑落進來,彷若唯恐驚擾到魯拜。他起身,移到窗口,居高臨下,隨即看見一座由草地、跑道和籃球場組成的操場,一群學生就在操場上追趕嬉鬧,發出陣陣的喧鬧尖叫聲。
很快地,魯拜就回想起整件事:他在一所小學裡面。
上午的最後一堂課結束後,他先把學生的習作本放到這間專門給代課老師使用的教師休息室,接著到外頭買了一個便當。午餐後,他原本準備批改學生的作業。可是,恰好就在這時候,幾名用過午餐的學生跑進來跟他說話,好奇地打探他的一切。
終於,午睡的鐘聲響起,也送走了那些問東問西、像個小間諜般的小學生。接下來的就是,他每批改一本習作本,腦袋瓜子就越來越睏乏,眼皮也像山一般沉重。最後,他實在頂不住了,索性把頭趴在桌上打算小歇一會兒,沒想到他卻沉沉睡去。是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怎麼睡了一覺竟然就全忘記了……。太誇張。
就在魯拜低聲暗罵自己的時候,休息室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名綁著馬尾的女學生把頭探進來,朝魯拜靦腆地傻笑,沒說一句話又轉頭跑開。接著,走廊斜對面三年四班女導師的臉龐跟著出現在門口。仔細瞧,她根本就是宋雨兒。
「老師,中午吃過了嗎?」女導師問。
「老師,吃過了,謝謝,」魯拜點頭,禮貌地回答。
「下午還有課啊?」
「第二堂,」魯拜舉起兩根手指表示。
「都還習慣吧?」
「還可以,謝謝老師。」
女導師點點頭,話題轉到新進老師該注意的一些事項。
「尤其要避免跟學生肢體碰觸,特別是跟小女孩,現在的家長都很在乎,教育當局抓得很緊,大家都怕事,」聽到女導師這麼說,魯拜點頭如搗蒜,頻頻說是。
「沒事,就提醒老師一下,也歡迎老師來到我們這間小學校服務。」
女導師離開了,上課鐘聲也響了。魯拜看了看手錶。他還有四十分鐘的空閒時間。他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枝紅色原子筆,繼續批改學生的作業,一邊回想起三個月前,他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這所位在竹北市的小學校當起了代課老師,負責三年級的《生活與科技》還有六年級的《健康教育》。
人生際遇實在太奇怪了,可不是嗎?魯拜在心底想。
他這輩子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上講台當起老師,因為不可能嘛,是不是?可是,你瞧,現在的他成了甚麼──老師啊,雖然是代課的……。太神奇了,簡直就是一場夢。嗯,夢?
想到「夢」這個字,忽然間,魯拜挺起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他突然被閃電擊中了一般。當然,魯拜肯定不是被閃電擊中的,不過,他的確是被某個東西擊中了。事實上,擊中他的是一場夢。
是的,魯拜忽然想起來,就在他剛剛趴在桌上睡著的時候,他真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現在,那個夢驀然間回到他的腦海。夢裡,他穿著一件燙得筆挺的粉紅色襯衫、打著一條金色的領帶,意氣風發地站在一個講台上,台下擠滿了數百名觀眾。他是一名受邀的演講者。巨大的螢幕上投影出一行大字:
「相信命運,會給你最好的安排。」他重複這個句子兩次。
「現在,回過頭來,我終於比較明白,過去發生的事,是怎麼樣幫助我走到了今天,」他的聲音迴盪在演講廳,台下聽眾的眼睛個個閃著光。
「在我成為公眾講師以前,老天爺就做了安排,讓我先到救國團,先到小學,去上課,當代課老師,去學習,怎麼樣面對一群人說話,雖然他們都只是小孩子。」
「祂的意思是說,」魯拜強有力的聲音轟隆隆地,如雷聲。「要上大聯盟之前,先到小聯盟去試試身手。等到時間到了,祂就把這道門給關了起來,讓我離開學校、讓我找不到工作,用這種方法推了我一把,讓我走上公眾講師這一條路。」
「 因此,各位,」魯拜停頓,眼神環顧聽眾,他能感受到現場聽眾的眼神都匯集在他身上,才接著說下去:「要相信命運,它會給你最好的安排;要相信你走的每一步,都會讓你更靠近夢想。縱然是挫折、縱然是困境,也要相信它是用來幫助你的。」
接下來,夢開始褪色了。他不記得自己說了甚麼,只記得聽眾席裡爆出熱烈的掌聲,掌聲中不知怎地夾雜著遙遠而熟悉的鐘聲……。他就是在這時候醒過來的。
一種補償性的夢。魯拜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原子筆在他右手手指間反覆旋轉著。他知道人類會做補償性的白日夢,來對抗現實中的缺憾。比如說,身上沒有半毛錢的窮光蛋,可能會想像自己很有錢,開著名車享受美食,還環遊世界、備受禮遇;而沒有多少朋友而感到孤獨的人,可能會幻想自己充滿了魅力、大家都喜歡他,身邊也總是圍繞著朋友和女伴。簡單地說,人類會在想像中過乾癮、自我陶醉。
他做的就是這種補償性的夢。不過,就魯拜的記憶所及,他所有的夢中色調千篇一律都是黑白的,內容上也毫無邏輯、不合常理。譬如在夢裡他遇見的狗會說話、蛇會變成一顆樹,或者他成了一個小女孩。他還記得當兵時作過的一個夢,夢裡的天空告訴他:空氣就是海洋,星星是有智慧的生命。夢就是這麼荒唐離奇。
可是,他今天做的夢不僅色彩鮮明,還立體真實,跟往常的黑白色調、不合常理的現象完全不同。太反常了。沒來由地,一種恐慌的感受突然悄無聲息地襲上魯拜的心頭。他有一種無以名之的感覺:在冥冥之中,他錯過了某種重要的東西──現在,他因為這個錯過而感到焦慮。
他放下筆,做了一口深呼吸,想放鬆一下心情,接著他走出休息室來到走廊。休息室在二樓,恰好在進校門的第一棟大樓中廊的上方,恰好只有這一段,就在教師休息室的正對面這一段,沒有教室。教室位在左右兩端。因此,在這裡居高臨下,可以看見整個中廊和校門口。在課間休息期間,魯拜喜歡在這裡踱步,打發時間。
不過就是一場夢,別認真啊。走廊上,魯拜踱著步,這麼告訴自己。接著,不知怎麼一回事,他走進了一間教室,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教室裡有其他人,但魯拜看不見他們,似乎其他人都隱形了。雖然如此,魯拜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也都明白他自己和其他人都是學生的身分,來到這裡接受某一種的課程或訓練。魯拜覺得自己來過這裡上課很多次了。
「反反覆覆的行動會啟動一種生物性的模式,成為慣性,」
某個低沉的聲音開始說話,接著闡述這概念的含意,並提醒所有學生要提防不當的、錯誤的慣性。
「魯拜,」那個聲音點名。
「這是你的作業,把它融入你的生命中!」那個聲音下指令。一張紙出現在魯拜的桌上,紙上寫著一首詩。
接下來,不知怎麼一回事,魯拜又回到了走廊。他依然在踱步中,只不過這一次他嘴裡念念有詞,反反覆覆地背誦著一首他從未知曉過的一首詩。「路是人的足譜……,行路不難,難在於路斷途窮之際,猶能端莊據點,朝天一躍,另起一行……。」他的聲音迴盪在走廊裡,帶著回聲。
他沉浸在自己的聲音中,最後,他變成了自己的聲音,朗讀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