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屋在外,自有一番自由,若不自律,肯定容易學壞。
拿古代來形容,我住在個大雜院中,從國中生、高中生、專科生直到大學生,什麼學生都有;唯一的共同處:都是男生。房東是位老牧師,由兒子媳婦代他經營的這「男生宿舍」,是個百坪大的四合院型建築,最高樓層是二樓。這兒四圍清靜,左邊是基督徒宣教士的大宅院,前面隔條街是神學院女生宿舍,右邊是一片雜草斜坡直到百公尺外,後邊是少人居住的違章建築群。對於讀書,這是塊好地方;對於使壞,這也是個好地方。其實要說壞,也不是真壞,就是帶女朋友入室啦、在房間抽菸喝酒啦、看色情雜誌、打僕克牌啦,其實都沒什麼,男生嘛!
上得二樓來第一、二間互為鄰居,是兩位大學夜間部同班男生,他們在公家機關同一個部門上班,這樣的革命情感真的不容易,看得出來兩人是一起打拼過來的。然而外型真的不一樣,就拿勞來與哈台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高大肥胖的益成,憲兵退役,話不多,外型酷,跟人頂多是點頭微笑。另一個瘦小的添丁,極愛講話,有若枝頭的麻雀田間的火雞,逢人寒暄。兩人聚在一起時,都是各一大杯熱茶,天南地北聊著。勞來添丁特喜歡談女人,尤其身材的描繪,活靈活現,奇怪的是,自己沒交成一個女友。哈台益成老實的外表,沉穩的個性,讓他抱得一美人。一個月總有幾回,在益成的狹小間,會看到他的女朋友坐在椅子上,益成會幫她梳頭綁髮,或泡杯好茶含情相對,或一起聽流行歌。這時隔壁的添丁總是緊閉門戶,而我們其他人經過場開門的益成房間,總會留戀地張望著,但只限兩秒鐘。
第三間是為高四生,但留著八字鬍的凱勤,不似十九歲卻像二十九歲的上班族。他爹是開業醫生,要兒子繼承家業,因此凱勤一定要考上國立醫學院。第一年沒考好,就進補習班特訓,是讀保證班,立志來年必勝。這可是要大把鈔票來撐著,尤其是他從在同一城市的家中搬出,來到我們的大雜院「閉關」,吃住都算高檔。本來他應該是頭上綁上寫著「必勝」的頭巾,懸梁刺骨地苦讀,才符合他的狀況;然而大家所看到的凱勤,卻是每天快樂地晚晚起床,房間總飄出古典樂和咖啡香,享受報章配西式早點後,慢條斯理地出門去補習班。下午就見他騎著腳踏車吹著某歌劇的口哨或真的唱出一段詠嘆調,還以為他是劇團演員下班回來了。晚上他常出去看電影、聽演奏會、參加文藝活動。對個要考上國立醫學院的學生,這像話嗎?他來住了半年多,就屆聯考,我們想到他滑鐵盧的臉色,就為這位聰明的高四生惋惜。但真是人妒英才,放榜後得知他考上T大醫學院。
隔著方形庭院的對面那間住了四個同校專科學生,各有一台機車供到遠方鄉間的學校上課。這樣不畏颳風下雨日曬蒙塵的學習態度,應該令人敬佩。但不能否認人性和這些學生的素質,還真能令人敬而遠之。下課後的晚上,常不見他們蹤影,甚至徹夜未歸。假日家住不遠的他們,也不怎麼回自己家,常會待在宿舍享受生活。有個英俊瀟灑個子挺高的,會帶女友來過夜,當然是趁其他室友回家及背著房東的。有天假日早上,我起床到公共浴室盥洗,見到英俊專科生房門打開,走出一位長髮美女,上著小可愛內衣,其他就是一件性感花內褲,也不避諱我驚訝的眼光,走去他們那半部的洗手間。在那極為保守的時代,這足夠駭人聽聞了!
該說到我們這間了。我們是四人房,位於三角窗位置,採光空氣都好,我一直住在這間沒換過。室友是從同一鄉間來到這讀書的兩位是兄弟,另一個是弟弟的同學。前面提到,哥哥讀大學夜間部,白天在機場上班,是修理飛機引擎的技工。弟弟和同學是國四生,上同一間補習班準備考高中。我們都是刻苦過日子的一群,知道沒有富爸爸,凡事勤儉。就像有段日子,我們都覺得早餐不要外食才能省時省錢,就決定自己做。哥哥從家中帶來了大同電鍋,由我負責每天早上用電鍋煮近乎乾飯的濃粥。為了健康,同時也可較少花費,我們都是盛了粥在自己的鋼杯中,放入三大匙奶粉攪拌。這份香濃奶粥,讓我們感到對得起家人辛勞、對得起自己努力及健康,也著實減少一些開銷。吃了三個多月自製早餐,四人都有些膩了,這高尚的節儉情操,就結束了。
哥弟仨人家不遠,周末都要回家,順便幫忙農務。我則是都在租屋處度過周末,除了念書,還會有其他休閒活動。有個周末晚間,隔壁神學院教堂舉辦音樂會,請到韓國某高中合唱團來台交流表演。把讀書進度完成,外出用過晚餐,就到神學院校園,進入文青模式。神學院有音樂系,她的教堂就設計為適合音樂演奏表演的場地,進到現場,頗有國際級的感覺。第一次看到韓國人,第一次聽到韓國歌,從民謠到聖詩,濃濃的韓國味,全部團員都是女生,是一所女子高中的合唱團。為達到交流的目的,表演過後,主辦單位邀請聽眾與合唱團員近距離接觸談話。我抱著冒險嘗試的心情,找到一位女同學,用基本破英文開場。
「How are you!I am Arthur,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Pu Ging Shian, how are you.」女孩靦腆答話,然後二人相對無語,嗯啊地都想和對方說些話卻出不了口。好不容易我擠出一句
「Do you like Taiwan?」
「Yes, I like Taiwan very much.」
看來兩國的英文教育差不多,英語會話教學都很「成功」。
我終於又想到一招,
「May I be your pen-pal?」
「Yes, I like to be that.」
於是我們交換了郵寄地址,當然是用中文寫,韓國也用漢字的。
散場了,我還特別送她上車,她坐在窗邊,向我揮手,我有些依依不捨地做了同樣動作。
奇怪了!又不是情人,也不是好友,這時是演哪一齣啊?!
演唱會結束,就琢磨著真要寫信嗎?用英文,又不知寫什麼,想就當個過場算了。但是,是我提起且答應的事,良心過不去的!再次鼓起勇氣,找了紙筆航空信封,把字典擺在一邊,寫將起來。
「Dear miss Pu, how have you been? ................」
好容易完成了一百字的信,用心封了貼上郵票,就當石頭丟入大海投入信箱。
不料三個禮拜後,居然收到朴同學的來信,航空信封上歪斜的漢字地址,總算寄到我手上。裡面卻是娟秀的英文字體,寫著件簡單的文法句型,詞意都可了解,看出她同樣的用心。就此魚雁往來三回合後,我寄了自己一張像殺人犯的大頭照給她,厚著臉皮要討一張她的照片。她真的很好心,給了我一張像通緝犯的學生照。我端詳老半天,判定她真的是一副「很愛國」的長相,和我那張「很欠揍」的大頭照挺匹配。我們信中說些學校的事,喜歡的嗜好,愛看的書等等。第一次交筆友,這樣感到很無趣。一來是用英文難以發揮語言,二來沒有共同的環境經驗。印象中,我們來回有十封信,這筆友關係就停了。同室的哥弟仨訕笑了我一番。
但還沒笑夠,就有大事。我們東窗望出,隔著宣教士的大庭院,是棟三層樓公寓。那透天厝住著父母和一對讀高中的女兒。我們這間都會看著那兩個女孩而有男生的話題。有天下午,那做父親的在樓頂陽台曬衣服,我們四個人在窗邊看著他那邊,說這樣好男人的女兒一定適合做賢妻,還大笑著。那父親在樓頂像我們大喊
「笑什麼?」
「笑不行喔?」哥笑著大聲回答。
對方沒答話就隱沒了,我們繼續聊天。
過沒三分鐘,那父親怒氣沖沖地闖入我們房間,大叫
「你們笑什麼?」
大哥不爽道:「阿你要怎樣?」
那爸二話不說就揮拳上來。
哥臉上挨了一拳,立刻反擊,弟也撲上,顯然有練過,沒讓那爸繼續逞兇。朋友在旁,和我一樣看呆了,都沒經過如此場面,完全不知如何反應。正在扭打間,憲兵益成近來,拉開雙方。益成身材讓那爸不再敢恣意,就動口討公道,認為我們在嘲笑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在晾衣服。哥說我們根本沒這樣講。一群人鬧到房東處,房東的爸爸是牧師,大家都認得,就叫牧師來調解。一群人坐下來,牧師叫大家心平氣和說話,別大聲。
老牧師開口說:「年輕人考慮說話動作不周全,請先生多包涵一下。」
轉過頭來向哥說:「人家看你們衝著他笑,自然起疑心也是難免,你們學生也要說清楚,是不是也該說『失禮』?」
大家喝著牧師泡的茶,話談開了,也沒太多恨意,就握手言和。東窗事發,到此打住。
但,我們從此不認為那兩個女兒是美女了!
外宿生活,在種種酸甜苦辣中,結束高中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