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曾說,「演講的第一句總是最難的,好啦,現在我已經邁出第一步,現在最難的事情已經過去啦。」對我來說,寫作最難的,往往也是第一步。不管後來寫的是極短篇還是大長篇,第一句要怎麼下筆,總是令我感到無比困難。
就拿我人生中「第一次那個」的經驗來說吧。那是我在外商公司上班的前三個月。慣老闆不是人,老鳥要榨,菜鳥更要趁其羽翼未豐,涉世未深之際,把骨頭都吃下肚才開心。
前幾個月幾乎天天爆肝加班,一個中午便當吃到晚上還沒吃完,乾脆當成宵夜和咖啡一起吞服下肚。心情卻是越喝越黑,每夜都沒有希望地這樣過下去。
三個月試用期即將屆滿,明天慣老闆即將宣布是否留用新人。雖然這間外商公司很磨人,但起薪並不差,所以求職者眾。同期和我一起試用的共有八位,可是明天過後,只會有三個人留下來。聽起來很像韓劇《魷魚遊戲》對不對?沒那麼誇張啦,但和魷魚遊戲一樣的,卻是這八個試用菜鳥的在比賽揭曉前的心驚肉跳。
我想你大概已經猜到,我應該有成功晉級吧。因為哪有主角還沒說完故事,就半路領便當死掉的情節啊。可是這真的不是一個你想像的故事,並沒有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事實上,八名試用者,竟然有七位全部留任,繼續為公司打拼,別問我那多出來的四個名額是怎麼出來的?因為那並非此刻你該費心思索的問題。
最重要的問題始終是那個: To be or not to be? 而適用我的情況則是,To be me or not to be me?為什麼他們都留下來了,明明學歷都比我還差,怎麼每個都雀屏中選了呢?
我就懷抱著那樣喪志的心情,甚至連留在公司的那些東西都沒整理,就賭氣地跑了出來。天冷的夜,這裡上演的並沒有麼人從後面跟著衝出來,「求求你不要走」的橋段。這裡的故事很現實,容不下一顆粉紅泡泡的作夢餘暇。
我越走越傷心。原來「第一次」被fire的心情是這樣啊。不過技術上來說,我也沒有被fire,因為連工作都沒有真的開始啊!這樣想著,心情更加難受了。
連三個月來的精神與勞力壓榨,此刻一股腦兒往我身上招呼。我又累心又苦,夜風狂似地吹,我就好像是孟克筆下那幅有名的畫中人一樣,想要吶喊,卻發現早就沒有聲音。
我倚靠在騎樓底下的一排店家門前,突然看見前面有霓虹燈在閃爍,上面寫著,「油壓按摩,不純退費」。
媽的我看了就想跑。
你知道那個梗的對不對?世上哪有一間按摩店叫自己純的,結果什麼都沒發生。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當真覺得哥出來這三個月出來跑都是混假的?
沒錯,我是混假的。因為我從來沒去過這種「純情按摩店」。早在加班的前幾個晚上,公司的學長就會在九點多時拋眼神,交待學弟們,也就是菜鳥的我們不要亂跑,他們要出去補身體一下。
誰都嘛知道補身體是什麼意思。但學弟們哪敢多說啊,怕多嘴一句,學長搞不好會在老闆面前講自己的壞話,那可是我們不敢承擔的風險。
學長卻身體越來越好,身上原有的肥肉都不見了。果然是補身體的。
不過學長們也很上道,每次開小差去按摩店補身體完後,回頭進辦公室會帶上鹹酥雞,讓我們也補上口福,算是有償的封口費。平靜的日子過了好幾周,有回我上完廁所回來看辦公室,竟然發現八個菜鳥,少了兩個。
幾個小時後,這兩個神秘失蹤的菜鳥,竟然和學長一起回來,把鹹酥雞遞給留守的人,問我們吃不吃。
「不吃不吃,今晚我們不吃。」
「為什麼不吃呢?」我那時真的傻的可以,劈頭就這樣問。
「我們不吃啊。你們吃就好。我們剛剛吃過了」學長群們爆出一陣大笑,對照我的不上道和不合時宜。而我只能愣在一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再後來的加班晚上,每晚都有新的菜鳥落槓不見人影。再次出現,都帶著一大包鹹酥雞回來。
我從來沒有帶鹹酥雞回來。我是真的老老實實,和九層塔一起吃下去的那個菜鳥。
味道香嗎?
很濃很臭。
那味道薰到我的鼻孔裡,直入腦門,到現在我都還記得。
我還記的那樣的恨。
不吃鹹酥雞的菜鳥後來全晉級任用了。只有我,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一大袋的蔥蒜和九層塔雞胸肉,我發現三個月後的自己,竟然體重增加了27公斤。
而他們卻身體越來越好,身上原有的肥肉都不見了。果然是補身體的。
也許這就是他們晉級成功的原因。他們是小鮮肉,而我是大河豚。
就算瞎眼的主管也不會選河豚吧。連我自己都不會選我自己。
淚眼婆娑中,我看見眼前的霓虹燈招牌還在不停的閃爍。
「油壓按摩,不純退費」。
「油壓按摩,不純退費」。
「油壓按摩,不純退費」。
辛波絲卡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曾說,「演講的第一句總是最難的,好啦,現在我已經邁出第一步,現在最難的事情已經過去啦。」
對於還是純情處子的我,要跨出那樣的第一步也是最難,就像是辛波絲卡說的,演講的第一句最難。
霓虹燈不間斷地閃爍,照在我的臉上,映出我寂寞的身影。
然後我跨出了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十步。天知道從騎樓走進按摩店的那段小路,竟然是那麼的久,好像一生的眷戀和期待,都在那十步裡,艱難地走完了。
不過那沒關係。
真的沒有關係。
最艱難的第一步,我已經走過去了。
而人生最鹹酥雞的第一次按摩之旅,才正要開始。
正當我在櫃檯搖頭晃腦時,春風按摩店的媽媽桑,一眼就嗅出了我的不安。
「少年ㄟ,我們這裡很乾淨的哪。不用選了。不是要讓你挑小姐哪。選要多久就好。」
「多久是要怎麼算?」
「就看你哪裡酸哪裡痛啊。一節是20分鐘,200元。再加一節再給錢。」
「那......二節好了」,顫抖的聲音,透露出我的生澀。
「那少年ㄟ,麻煩你到更衣室先換好衣服,等下小姐會端熱茶到你的房間。走廊盡頭那間就是了。」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笑得很婉約,和我想像會出沒在按摩店的小姐,有著氣質上的天壤之別。
媽媽桑乾淨俐落地交代了等下會發生的事,對她而言,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對我而言,卻是天大般的事。
房間出乎意料沒有奇怪的味道,擺設看起來也很正常,我鬆了一口氣。除了牆壁根本像是用紙糊一樣,遮蔽不了隔壁房傳來陣陣慘烈的叫聲。
然後她出現了。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笑得很婉約,和我想像會出沒在按摩店的小姐,有著氣質上的天壤之別。
「聲音礙著你對不對?不好意思等下按摩都會有哪個聲音。不過你常來幾次就會習慣了。那是按到痛點,客人情不自禁發出的,一種愉快的呢喃。」
我說沒關係,雖然底心還是好介意。
她讓我先喝了一杯花草茶,說是這樣可以幫助我放鬆。也許是茶水熱氣的關係,她說的每句話都有種濕潤芬芳。
只是喝杯小茶而已,我竟好像喝醉了。她纖細的玉手在我背上慢慢地推開油膏,也推開我連三個月來的壓力和主管轟炸。暖呼呼的很是受用。
而隔壁偏偏又在此刻傳來殺豬叫的驚呼,瞬間把我從溫柔鄉拉回現實。
原來我還在這裡,迷迷糊糊之中不知過了多久。
「先生你的身體真的很緊耶。平常一定很操累吧。」春風女孩似乎讀出了我的不安,心思無比靈巧地想找話題來聊。
「是啊。真的很累。我已經連續上三個月班,只放3天假。滿心期待會被公司重用,今晚才被通知明天起不用再來了。」
「老闆真的很摳門啊。我以前也是受不了老闆苛薄對待才來做這個的。」
「那妳之前是做什麼的?」
「說來話長。先生你兩節的時間就快到了。」
「沒關係我再加兩節」,可能是她真的按到了我的甜蜜點,我幾乎是想都沒想,隨口又加了二節。
「那你等我一下。隔壁房哀哀叫很吵,肯定礙著你了。我來播個音樂好嗎?」
我說好。這時我才發現床頭擺著一個老式的卡帶機,天曉得現在還有人在聽卡帶嗎?
床頭擺著一個老式的卡帶機,天曉得現在還有人在聽卡帶嗎?
她緩緩按下了播放鍵,音樂從指間傳了開來,很快就漫延到整個房間。
那是郭金發的歌聲。
曲子改編自日本名歌《懷念的播音員》。小時候電台很常放的那首。長大後奇怪卻很少再聽到。也許是久逢舊日故曲的關係,我竟有種很熟悉很想哭的感覺。
「不瞞你說,我之前是檳榔西施。」
我啊了一聲,好像了解了什麼。
「你一定很好奇,什麼樣的女孩會想去作檳榔西施呢?誰會想在寒流的大半夜,還穿著那麼清涼,咬緊牙關,挺住發抖的身子,向路人搖首弄姿,期待光顧呢?」
我什麼都沒說,困窘地答不出話來。
「只怪時運不濟吧。那年家裡頻出事。先是爸爸在工地被機器誤傷,兩根指頭被削得平整,從此只能領重大傷害卡過活。接著媽媽出車禍。家裡的重擔,一時之間,只好落到最年長的大姊,也是我的身上。」她的聲音,充滿無奈,也充滿惆悵。
「我那時連高中都還沒念完,也沒有一技之長。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好抹起眼膏濃粧,在繁忙的街口販賣我的青春。
而我內心卻不斷地祈禱,等待天明,等待有一個知心的什麼人,會真正看見我,而不只是看著我那輕薄的衣服和唇蜜。他會一次買下所有的檳榔,告訴我,今晚不用忙了。趕緊回家休息吧。」
「聽起來是多麼美好的想像啊。那妳找著了這樣的知心人嗎?」